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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7章 挖多寬都是自己的 文 / 鄭雲華

    袁達成:社員同志,上山去挖地,挖多寬都是自己的

    打完谷子,已是中秋。從山下一塊塊田往山上收割,一直到收過完山上最後一塊田的酒谷,離中秋也僅只隔三五天時間。山區稻田,山下日照長水熱,稻穀生長快產量高,山上日照短水冷,稻穀生長慢產量低。生產隊便在山下栽稻穀,山上栽酒谷。每年,生產隊每人,可分稻穀三百來斤,酒谷三十來斤。由於收割時間長,山上谷子收割時已至秋末,已無多少陽光照曬。由於今年遇連綿雨季,生產隊最後所收穫的幾十挑谷子,都在烤房用火烤乾。我們剛到生產隊時,其廚房就是佔用的烤房。烤房打的地爐,將爐面石板燒熱,再把濕谷子往石板上攤倒,而後不停翻動,有的谷已烤脆,有的還未烤乾。在烤穀物時,生產隊林會計趁無他人,悄悄對我們說,要邀請我們三個知青,中秋節晚上去他家耍。

    ?林會計家離知青住屋很近,翻過一個山埂,穿過一片楠竹林,就可看見他家住房,一棟很大帶耳房的白牆灰瓦屋。由於靠山造屋,每家門前很少有寬闊敞壩。林會計住屋,耳房很特別,木樓板,人字簷下白牆開了個窗,可望見遠處溪溝邊石板路上行人往來。從耳房樓下堆放的柴火旁繞過,上幾步石梯,便進入木樓上。木樓中央小方桌,四面擺放了竹椅。桌上用茶盅倒扣支高的油燈前,放有兩木盒,一個裝焦花生,一個裝炒板栗。所謂來耍,實際上就是請客。後來我才知道,生產隊社員背著我們知青三人暗自商定,每家都要在中秋之際,請一次我們的客。王老ど家除外,因他家是地主成分。那晚王老ど送泡菜,可能他已知道此事,怕被奚落,而以悄悄送菜作補償。

    林會計三十多不到四十歲,皮膚黝黑,嘴唇較厚,眼圈發紫,似讀書人熬夜所留痕跡。要說,農村會計應算隊上文化最高的,要會寫字做賬。他為人厚道,喜歡結識有知識的人。他對孩子老婆,包括他姑姑,從來說話都輕言細語,不像王老ど,成天都把一個嘴巴掛在孩子老婆身上,罵罵咧咧。他曾經去巡場縣城做過買賣,算是有見識的人。生產隊幹活,農閒時,大家手握鋤把,於地中似電桿般站立混工分,便聽他吹山外奇聞軼事。林會計招呼我們坐下,往我們三人面前,一人抓了把花生。此時,林會計的姑姑,我們平時叫她林姑婆,往我們三人的杯子倒上茶水,而後離去。

    「我覺得有樣東西在這兒從未見過。」龔治中邊剝花生往嘴裡塞邊說,「廟宇。」

    「你要見那東西做啥?想當和尚?」華志強問道。

    「這兒原來可能是蠻夷之地,漢人很少,只建有文昌宮,不見修廟宇。」林會計說。

    「當年張獻忠剿四川,來過這兒?他主要是殺蠻夷。」

    「哪裡只殺蠻子喲!他見人就殺。我祖上爺爺就說過,張獻忠進川,說是要替天行道。說啥子天以萬物養人,人無一物回天。一連喊七個殺。哪裡分得清漢人還是蠻子?蠻子頭上又沒刻字?」會計又往每人面前放了幾顆板栗。

    吃了一會豆豆果果,林會計老婆端出一籠糯米做的豬兒粑,放桌中央,並放了一碗水在旁邊。龔治中想端起碗來喝,被我拍了一下。那是人家端來濕筷子的水,以免夾豬兒粑粘筷子。看來,我們這幫城裡人,還要來這農家屋中出醜了。一人吃了個豬兒粑,接著炒菜端上桌來,有臘肉炒辣椒,蘑菇炒肉絲,小煎干豇豆,腳板苕燉湯。林姑婆又端了碗包谷酒上桌,我們四人輪流喝著。

    「張獻忠兵來沒來過這兒?殺人沒有?」龔治中喝了口酒,把酒碗遞給會計問道。他要刨根問底。

    「那麼遠的事,我咋曉得喲!但聽祖上說,他們進來過,山上舒保管的家譜也有記載。而且就是從窗外沖頭溪邊那石板道進來的。個個頭包紅帕,手頭拿著明晃晃砍刀。」

    「殺到人沒有?」

    會計擺了擺頭。「他們咋殺得到喲!活人都長有腳。見他們從山溝進來,人就往山上跑,隨便找個草叢躲藏,他們也找不到。何況山上還有老虎豹子。」會計夾了筷菜,放進嘴中說,「真正凶,還是1960年凶。」

    「人去荒山草叢躲藏,不怕老虎豹子咬?」華志強問。

    「老虎豹子一般不傷人,只要你不去惹它。它只撲吃它的那些兔兔山羊。」

    「1960年咋個凶?」龔治中往嘴裡刨了口飯問道。

    「餓死好多人喲!我們這個隊,當時70來口人,餓死了十來個,僅剩60來口人。這麼多年過去,這些年生的,加起你們來,生產隊人口才有70人。」

    「是聽說自然災害,但沒想到農村會餓死那麼多人?」

    「哪是自然災害喲!純屬人害。先是大煉鋼鐵,刮浮誇風,辦食堂,莊稼全爛在地裡無人收,說到時國家會下撥反銷糧。結果,生產隊和每家都無存糧,連谷種都沒有,國家要下撥的糧食影子都未見一顆。」

    「生產隊哪些家餓死了人?」我問。

    「王隊長的弟弟,舒保管的哥哥,我的父親還有我的ど妹。我妹才十來歲,好可憐喲!」林會計說話已有些哽咽。

    中秋的月亮,已從對面黑沉沉,似鋸齒般的山巒爬了出來,把銀灰瀉滿遠處已經收割了稻穀,但仍稻茬滿田的盈盈水面。秋蟲於屋外嘰嘰著,田野傳來陣陣蛙鳴。屋內,大家都沉默著,一派寧靜。我看見林會計眼中,有晶瑩的淚珠在閃動。

    「前幾天,七月半,我還給他倆上香,送了些紙錢。」會計放下手中碗筷,用手背擦著雙眼。

    「哎呀!過去了那麼久的事,還找些淚來悲,犯得著嗎?」林姑婆邊收拾桌上碗筷,邊在勸慰林會計。

    「唉!每逢佳節倍思親。」龔治中感歎道。

    「我姑姑當年的男友被餓死後,她不再嫁人,一直獨身至今。」

    會計等林姑婆把桌上吃過飯的碗筷,撿拾乾淨,去到廚房後小聲說道。他又從桌角拿起一包「春耕」香煙,一人一支散給我們。他自己也叼一支在嘴上,倒靠於椅背,抽起煙來。林姑婆清秀白淨,腰與胸均不像其他生過孩子的女人顯臃腫下墜。平時出工或背背兜,或扛鋤頭,跟在一群婦女後面,言語不多。不從正面看見她面龐皺紋,光看背影,恍惚間還以為她是年輕姑娘。她獨身的事我來插隊後不久就知道,啥原因卻不得而知。今晚聽會計說了才知一二。我們四人於木樓閣各自悶頭抽煙靜坐,不再言語,僅讓煙霧於屋中繚繞。似乎大家吃飽喝足肚子脹住了,或被剛才會計情緒所感染。

    「後來怎樣?」長長吸了口煙,我把煙頭朝窗外扔去,而後問道。

    「我也病了,腿腫得像圓棒,昏昏沉沉臥睡在床,心想就這樣等死算了。迷糊中,我聽到窗外遠處有人在喊話:社員同志們,上山去挖地,挖多寬都算自己的。我拖住腳,趴在這窗口,見公社書記與秘書,站在前面田外溪邊那石板路上,朝兩邊山上的住家戶喊話。那條石板路是進出山溝的大路。他倆可能是從窩兒場口,沿溪溝進出的路喊起進來的。我聽得出來,他倆的聲音都喊啞了,並且是流著淚在喊。我也伏在窗上痛哭一場。第二天,我杵著拐棍,跟我姑姑一起,去山坡找野生紅苕籐,在屋後挖了塊地扎上,兩月後,便開始刨指拇粗的紅苕根來吃,人的臉上才漸有潤色……」

    從會計木樓閣出來。月光已瀉滿大地。對面山脊於朦朧中顯得格外遙遠。一縷巖煙,纏繞在山腰。已帶潮露的空氣中,散發著腐葉與泥土的清新。到住屋沒幾步,我們既沒點火把也沒照電筒。踩過那段杉樹、楠竹林掩映路徑。我跟在華志強、龔治中後,老覺得腿有些邁不動,斑駁的月光有些絆腳。我知道我沒喝醉酒。我只有種感覺,我人生真正懂事,是從今晚開始。讓我感悟到了死,這還是我生命的第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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