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1章 是被哪家惡少姦污 文 / 鄭雲華
華志強:是被哪家惡少姦污,不忍羞辱而上吊?
百無聊賴,我最終還是隨龔治中去游長生生產隊耍了一趟。游長生、張洪亮、何進才雖與我們同時下鄉,也屬窩兒區,但不一個公社。他們三個插隊在楊家公社。我們在窩兒東北,他們在窩兒西南。沿南廣河下遊走,然後爬上山梁,於路兩旁長有人深茅草的石板路,蜿蜒行走。張洪亮提一塊長長的二刀肉,吹著口哨大搖大擺,似下操般走在前。我們一行人,彷彿個個都像一條條狗,饞涎欲滴,不是跟隨於張洪亮後,而是跟隨於那塊肉後走著。在這行隊伍裡,還跟著一個瀘州知青,都叫他康哥。康哥於1964年下鄉,比我們都大,是個油子。在場上相遇,游長生說了句順口話:「去我們那兒耍嗎?」他推口話都未說一句,見張洪亮提著塊肉站在旁邊,便跟著來了。簡直就是棵沙土蘿蔔,一提就起來。說句心頭話,我也是看到了那塊肉才答應龔治中,同他一起去游長明那兒耍。我已經好長時間未吃肉了,饞得心慌,清口水直流。
本來,頭一場我跟許茂其約定,我這場把借姚崇高的書帶來,他再從姚崇高處帶一本來跟我換。如果姚崇高要來趕場,就直接叫姚崇高帶來。如果姚崇高既不願意讓帶,又不來趕場,我便隨許茂其去西牛山。但已快中午,也未見他倆於窩兒街上露面。或有啥重要事抽不開身,或趕其他場去了。快過年了,回龍門市家中,相隔一年,我還是應該給家頭帶點啥東西回家,看望父母。想了一陣,我叫趕場遇見的王老ど,幫我去買了兩隻小黑母雞,我怕認不准,買到病雞。兩隻雞還未開始下蛋,共三塊錢。由於答應龔治中同去游長生那兒耍,我叫王老ど幫我把雞帶回生產隊。我給了他半斤糧票。糧票當時在窩兒賣四五角一斤。半斤糧票,相當於在生產隊出一天工了。我在生產隊出一天工就兩角來錢。當然,我還希望雞在王老ど家喂幾天。我們知青屋,近來常常無人,雞無人照管。到時我再給他半斤糧票,我已想好。上次許茂其回家幫隊上買純鹼,回窩兒前去了我家一趟,母親讓他給我帶了五斤省糧票來。省糧票在窩兒可當錢用。
到游長生知青居住點,已近傍晚,天很快黑盡。康哥很懂事,進門便把圍腰布繫上,幹起灶上活來。他從身上摸出三角錢,喊何進才去打回半斤包谷酒。邊做飯忙灶頭,他邊講他的英雄戰鬥史。瀘州武鬥,我們跟一起下鄉的一個知青叫雷黑娃的回瀘州。我們參加紅旗派,去打紅聯派。實際上我們是去撿東西發武鬥財。在攻打高壩時,雷黑娃見對方被打死一人,死者趴地,握槍的手伸著。其手腕亮晃晃的,他便爬過去摘手錶。正摘時被一排槍子射來打死。我嚇得趕緊後退而後溜跑,屍體都不敢去搬回,再不敢去想發武鬥財了。
楊家公社的山似乎比我們公社的山還要大,啥子老鷹咀、竄天坡在他們住屋的不遠就是。稻穀、包谷等口糧好點的隊各佔一半,差的三七開。我和龔治中,於堂屋桌上點著油燈擇蒜苗,削紅苕蘿蔔。門外,山脊的剪影於夜幕的掩飾下,漸漸模糊。黑暗也把一塊塊沿山坡交錯疊置,似鏡面般的梯田覆蓋。天已經很冷,明日的晨霜已開始醞釀降臨。游長生很少說話,坐在灶門前燒火。
「他咋不開腔,脾氣有些怪異?」我小聲問。趕場與游長生有過幾次交道,瞭解不深。
「讀書時都這樣,人內向,但耿直。」龔治中說。
應該說,游長生算孤兒。他現在的父親,即他的養父,是他親生父親的弟弟,按理他應該叫叔叔。開初,游長生養父無生育。游長生生父連生三個兒。他排老三,其父便將他抱養於弟,以續後人。他生父住鄉下,養父在城市。後來,游長生養父又有了生育。考慮到兩家關係,兩弟兄生的孩子按大排行排。養父也沒把游長生退養其生父。於是,游長生便在城裡上幼兒園,讀小學。饑荒那年,游長生10歲。一天,鄉下帶信來,說游長生生父已不行了。其養父便帶著游長生,背著三四斤米,荷包揣了十來斤糧票,匆匆趕奔農村家中。「哥,哥吔!」弟弟跪在床前,抓住躺在床上,已奄奄一息的哥哥手呼喚著。「大爸,大爸!」游長生站在一旁,邊抹淚邊喊叫。據站在一邊,眼已浮腫的游長生生母說,他每頓都把僅剩的一點飯讓給娃兒吃,自己去找包谷心,花生殼來吃。「嗚嗚……」她也哭起來了。於是,幾個娃娃也跟著哭泣。游長生生父睜開眼睛,其眼神似油已燃盡,頃刻就要熄滅的燈盞火。他說:「弄頓飽飯吃吧!」養父趕緊安排,把帶來的米煮成稀飯,端到哥哥面前,此時他連一口米湯都無法嚥下。游長生的生父是在天明前去世的。處理完後事回家不久,生母也離世了。龔治中對我說:「他常常說起生父那句,臨死前要吃頓飽飯的話,便會黯然神傷。」
何進才打酒時,又去找到保管,於保管室借稱回四斤生花生,今後在分配中扣。此時,蒜苗回鍋肉、白蘿蔔肉湯、生花生擺上桌。桌上,半斤酒倒於一大碗,碗中放一調羹。康哥解下系的圍腰,大家圍坐一桌,晚飯便開始了。游長生首先發話。他用調羹於酒碗中舀起一口酒,說道:「今天是我二十歲生日,感謝在座的各位哥子兄弟捧場。」而後仰頭把調羹酒喝盡。接著便依次輪流,每人一調羹酒地往下傳著喝,並來幾句恭喜祝賀。我從沒喝過酒,輪到該我,我不想喝,被游長生譏諷說沒男子漢氣概。我也只好仰頭喝了。康哥發了一圈煙,點燃,紅著臉說:「男子二十為弱冠。有詩曰:弱冠弄柔翰,卓犖觀群書。我祝願你:福如東海長流水,壽比南山不老松。」
1964年的下鄉知青,我一般都看不起。他們都是當時讀書成績不好,考不進學堂而下的鄉。我們班就有一個。康哥說他不是。他說他是因成績好,出身不好未被錄取而下的鄉。不過,從他剛才的為人處事,語言談吐來看,似乎他並沒說假話。
「我的20歲生日,不瞞你們說,也是在農村度過的。」康哥剝了顆花生,把花生米拋進嘴裡,邊嚼邊說。
「當時過生你也是有這麼多人?那個去搶手錶被打死了的雷黑娃也在?」我問。
康哥笑著擺了擺頭。「比這熱鬧,還有好幾個女生呢!」
「喲呵!康哥,你當時艷福不淺,有好多女生向你示好喲?」張洪亮於一旁起哄。其實康哥長得並不好看,五短身材猴子臉。
「我們當時下鄉,是男女生合分在一隊。我們那隊,三男三女。」
「你們領導還考慮得周到。男女搭配,幹活不累。三個都很漂亮?」何進才用筷夾起塊蘿蔔,欲放進嘴裡。
「都很漂亮說不上。但其中有個漂亮的,名字叫李鐵梅,跟《紅燈記》裡的那個李鐵梅一個名字。樣子也差不多,笑時臉上仍有酒窩。她是我們這個知青組的組長。我作了她一個惡作劇,至今還讓我後悔害怕。」
康哥說話很有藝術,我懷疑他會說評書。他賣了個關子,引起大家注意力後,想聽下回分解時,便去夾菜刨飯,包嘴咀嚼不再言語。
「你是說她該是你老婆,被你弄丟了?」
「你該不是把人家嚇成了瓜娃子,成了瘋婆子?」
康哥把一碗飯吃刨完,於嘴裡慢慢嚼咽吞下,而後又舀了半碗湯來喝。完後,用圍腰布抹嘴,再點上支煙,深吸一口,吐出煙霧,才娓娓道來:我們知青點是三間屋。兩頭各是一間男女知青臥房,中間屋是廚房,裡面放著飯桌、碗筷、菜櫃。李鐵梅家托人帶來一個鹵兔子,還是鹵豬腳桿,我記不清了。可能是東西太少,她們沒讓我們男知青知道,三個女生於臥房內悄悄分吃了。我們打主意要整治她們一下。讓她們曉得三個男生的厲害。哎!擺了龍門陣我不能再洗碗了?康哥右手夾煙,放到嘴前慢慢吸。他又在扎板做過場。「要得!要得!」張洪亮滿口答應。何進才又遞上支煙。他把煙放在耳朵上夾住,繼續說。吃罷晚飯,收拾完桌上碗筷,吹滅燈。男女生各自進屋睡覺。等女生進屋關門後,我悄悄跑到女臥房門口,把蓑衣用一根竹竿撐起,放在門上。而後我回到男臥室喊道:「鐵梅,鐵梅!我忘了關碗櫃門,去關一下,免得耗子去搞。我們都脫衣睡了。」「要得!」我聽見她在屋內答應道。實際上,李鐵梅也睡了。她穿著短褲和越南衫,手臂和腿光著,一手舉油燈,一手抽門閂。門閂一抽開,毛乎乎蓑衣忽地倒了進去。我們只聽咚的一聲,油燈倏地熄了。屋子一片漆黑。過了好久,我們才聽到「哇」一聲,李鐵梅哭了出來:「我的媽吔!我長這麼大,你也沒這樣嚇過我呀!媽吔……」
康哥沒有繼續講了,他取下耳朵上那支煙,湊過身子,把嘴上叼的香煙,用油燈火點燃,深深地吸了一口。屋外,陣陣冷風吹過,屋後松林,傳來松針臨風的嗖嗖聲。張洪亮把碗洗淨了,游長生燒了一大鍋熱水,供大家上床前洗臉洗腳。還好,女寢室那屋是泥巴地,否則李鐵梅後倒仰地,傷住尾椎坐骨,事情就鬧大了。自從康哥搞惡作劇,用蓑衣嚇人,李鐵梅與他就再沒說過話。不久,三個女知青搬到其他隊,與男知青分開住。
「康哥,你有本事來嚇我們。嚇娘們不算真本事。」何進才最先洗完腳鑽進被窩。
「《十二個回合》、《一雙繡花鞋》、《梅花黨》,這些故事你聽過會講?」洗腳水很燙,我把雙腳踩在腳盆邊問道。
「這些野龍門陣以前我們天天擺,早就聽膩了。哪裡嚇得住人嘛?真正嚇人的龍門陣,你們是沒聽過的。」康哥把身子斜靠床架上,與何進才擠蓋一床被子。
「你會擺?」
「會不會擺是另一回事,關鍵是嚇住了人,成了傻兒,成都人喊的瓜娃子,咋辦?」
「責任自負!各位說,要得不?」
「要得!」大家異口同聲說,且鼓起掌來。
「好吧,把燈火撥小點!」康哥叫把屋中櫃上的馬燈火苗弄到最小。屋子顯得幽暗神秘了。我們六人都上了床,一床兩人顛倒睡,合蓋一床被子。我跟龔治中合睡一床。暗淡燈光下,屋內安靜了下來,偶爾有房外風吹過的簌簌聲傳進。康哥咳嗽了兩聲,清了清嗓子。他先講了個《停屍房的腳步聲》,接著又講了個《文峰塔下的倩影》。這些龍門陣我過去好像聽過,名字不一樣,但內容大同小異。看得出,康哥在製造恐怖嚇人的氣氛。大山深處的茅屋內,比先前更安靜了,彷彿每人的呼吸聲都能聽見。牛肋巴窗外,一勾彎月擦著山脊,於烏絮般的雲朵間穿行,顯得神秘莫測。
這年傍晚,北宋汴梁開封府城。康哥開始了他第三個龍門陣《包公審案》。衙門大殿內,案台紅燭前,青麵包拯翻閱著面前的一摞案卷。他突然站立,一聲長歎,合上手中卷宗,仰面望了望頭頂那塊「明鏡高懸」橫匾,走下案台。包公眉頭緊蹙,背手於空空大殿徘徊。良久,他踩過門檻,邁下台階,獨自朝大街走去。張龍趙虎王朝馬漢,四員侍從不得怠慢緊隨其後。包公今夜心事重重,邁著沉重步履朝前走著。難道有一宗重案於心頭糾結多年,懸而未結今又浮現?他走出厚厚城門洞,涉過護城河橋,竟自朝曠野走去。月光渺渺。一遍荒丘,有墳塋座座,墳間雜草叢生。不時磷火點點。四侍衛身著黑衣輕靴,手持戒刀,於包公兩側游隨,步伐敏捷,目光犀銳於四周尋視。走過墳地,前面是一片荒林。已是深秋,林間蕭瑟滿地落葉枯枝,偶爾風來,樹枝搖曳盡顯荒涼。包公依舊背手,踩著沙沙黃葉,朝前走著。前面有一株枯樹,枝蔓伸天。枝蔓間,可見一黑影隨風飄搖。包公走到樹下,樹上黑影倏地掉落包公跟前,擋住包公行路。藉著月色,包公看出是一穿釵裙女子,長髮散亂,頭低垂著跪於面前。
「請問你是那位良家婦人?」包公輕言問道。
跪女垂頭不語。
「是丈夫虐待,不堪凌辱而自縊?」包公細語詢問。
跪女低頭仍不言。
「是被哪家惡少姦污,不忍羞辱而上吊……」
「啊——」康哥突然大聲吼叫起來。我蜷縮於床的身軀猛地收縮了一下。龔治中的身子也抖了下,並「哦」了一聲。何進才也嚇得吼叫了起來。似乎只有游長生未被嚇住。一陣喧鬧興奮後,吹燈各自睡了。夜,已經很深了。我卻老睡不著,老要去想那個伸長舌頭,面孔猙獰的女吊死鬼臉。天亮前被尿脹醒,我連去門外茅房屙尿都不敢,只好把糞桶提到床面前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