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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3章 中華兒女優秀子孫 文 / 鄭雲華

    陳芳暉:黃河之濱集聚一群,中華兒女優秀子孫

    我知道,同大多數同齡知青,以下鄉為跳板,通過下鄉而後回城的「曲線救國」方式一樣,我也採取了另一條,與他們不同的「救國」方式,即想通過小提琴找到工作。我沒有下鄉。下鄉屬自願,你若不報名,也無人會用刀或槍來趕你去。只有居委會主任或組代表,成天跑到你家門口,站著或坐著,手拿本紅寶書,向你叨叨不絕。下鄉就是聽**話喲!滾一身泥巴,練一顆紅心呀!一人下鄉,全家榮光!我反正耳朵都聽膩了,她們來我就走。後來我去了鄭州,你總不可能攆到河南來說:「我們也有兩隻手,不在城市吃閒飯!」下鄉與沒下鄉的區別是,沒下鄉的在城市有戶口,有基本口糧供應,但不能安排工作。病殘可以不下鄉。下鄉的,一年後可招工,或頂替父母工作。我既不是下鄉一年,也不屬病殘。我只想憑手中小提琴的一技之長找工作,在劇團當個樂手,或去學校當音樂老師。我到河南豫劇團打工,算臨時工。有機會轉成正式工,這是母親對舅舅的希望,也是我所希望。

    母親來信,要我回家過年有事相商。我想,該不會是給我介紹男朋友嘛?回到家中,母親要說的第一件事,就是我要想在河南豫劇團成為正式職工,舅舅他辦不到。我到舅舅家學小提琴不久,普及革命樣板戲,把樣板戲改成地方戲劇蔚然成風。四川改川戲,上海改越劇,河南改豫劇,安徽改黃梅戲,五花八門,各整各的。由於舅舅在樂團屬技術負責,參與了改戲的一些技術設計。他提出在原完全民樂基礎上增添西洋樂器,增加演出效果和表現力。提出樂隊絃樂最少要設兩把小提琴;銅管要設一支小號,一支圓號;木管設單雙簧管各一支。通過向文化局打報告,申請編製,最後得到落實,但以臨時工名義下達。即先撥給經費,五人工資。指標待有正式名額再下達。我由此憑著舅舅關係,在劇團干了個臨時工,每月工資24元。工資多少我不在乎,關鍵是要想把「臨時」改成「正式」。舅舅說不得慌,慢慢來。我在劇團干了近兩年,舅舅也不斷托人打聽。同我一起進團的,有兩個已先後轉正:一個是從農村招工回來會吹黑管的特長工;一個是沒下鄉,是書記的兒子,會吹圓號。還有一個自己走了,據說有中央關係已調總政歌舞團。我的問題是戶口在四川。要想招進劇團,須先把四川戶口變成河南戶口,即鄭州戶口再說。要打通四川與河南的人事調動,公安戶籍管理,轉戶口,舅舅說他沒這個本事。

    「我已寫信給鍾伯伯,想叫他幫忙,把戶口轉到河南。」

    「哪個鐘伯伯?」

    「你爸爸的戰友。他有個兒子,小時害小兒麻痺症,右手是殘疾,成了爪手。記得起不?」母親邊摘菜邊說。

    我的父親是山東威海人。1945年參軍,隨二野劉鄧大軍入川。西南解放下放於地方,本來,若父親做人謹慎,依舊在政府工作,不改弦另張,重砌爐灶,星星跟著月亮走,升到市級領導屬名正言順。然而,自娶母親生我,便一匹騾子頭強起,咋拉不調頭,非要去教書。父親入伍前是高中生,其理想就是想授書育人當教書匠。他繼承了祖父秉性。祖父是甲午海戰中劉步蟾部下,對日作戰英勇頑強,性情剛烈。教書你就好好教吧,非要跟人傢伙起去提意見,結果被劃成右派,書也教不成了。去學校管鋤頭扁擔、體育用具。父親的音樂欣賞與感覺還可以,二野時他是歌詠隊長。劉伯承、鄧曉平曾排列台下行列中,參加過他在台上揮臂指揮的大合唱。「黃河之濱,集聚著一群,中華兒女優秀的子孫……」至今,我還常常想起父親,他用那渾厚男中音哼唱的模樣。舅舅當年就是受他慫恿報考戰旗歌舞團,當小號手後調中央軍樂隊。我對音樂的愛好,可能也跟父親的遺傳有關。父親與鍾伯伯是老鄉。他是煙台人。平時兩家人愛串門,星期天帶著孩子相互走。我記得鍾伯伯家那個爪手,叫鍾洪波。他比我大一歲,後來讀書比我高個年級,我叫他洪波哥。我們在一起打乒乓,他左手握拍,右手縮在袖裡。他是左手發球,即握拍那手的拇指與食指繞過拍柄卡住球,而後一拋一趕,把乒乓球推出。球檯少人多,輪流上輸四顆下。他輸到第三顆時,總要說一句:「我還要垂死地掙扎!」他是用普通話說的,很好聽。後來我們都學他,每輸到還有一顆該下時,便會同樣叫喊一聲:我還要垂死掙扎。父親被劃成右派,兩年後投河自盡,加之鍾伯伯先是任財經委主任,後擔任市委副書記,兩家往來便逐漸少了。文革前,鍾伯伯已調省財經委工作,一家人搬到了成都。洪波哥也轉學成都學堂唸書。兩家從此似乎再無往來。

    從「臨時」轉「正式」,我在豫劇團無望,我早已感覺到。雖舅舅怕我難過不對我講,但夏老師多少要給我流露點,我有啥法?還不是車到山前必有路,騎驢看唱本走著瞧。這次回來,我打算到本市的劇團走走,看有無希望。這兒不必將戶口轉辦出省。也許,還是夏老師說得對。到了他那個年齡,琴技僅僅就是養活自己的手段。哪還有啥藝術喲?剛出門,沒想到碰到周翠英。她是我們當年讀書時,年級裡能歌善舞,每次國慶元旦搞活動,都不可缺之人。本來,路上相遇,招呼一聲,點個頭,便各自東西。當她說她跟華志強下鄉插隊一起時,似乎話就多了。自從學校停課鬧革命,一個班同學不再坐在一個教室上課後,班上男生,至今腦海唯一有印象的就是他。捲曲頭髮,一雙有神目光充滿睿智。曾在一起出過牆報。當時男生調皮搗蛋,他屬十處打鑼九處在。女生成績普遍比男生好。一次,班上數學考試,他考了男生第一名。記得好像是97分。女生100分好幾個,我算其中一個。他自個在那兒沾沾自喜。老師走到跟前,指著他鼻子說:「不要笑,戳住的!」即偶然的。班上同學都笑了。那次見他下鄉,站在車後,一副沮喪樣。我心頭還在想:這回該不是戳住的?去年春節,他來我家,後來聽我母親說,他也去買了把小提琴,而且是獨自一人步行90里。我開始對他肅然起敬,他長大了,也成熟了。我很想幫他。我知道要在農村練琴,其難度難以想像,但不知通訊地址。不知咋的,從那以後,我心頭有很多話,在河南,不可能找舅舅講,更不可能對夏老師說,而是常常傍晚時,在鄭州街道散步,一人於沿寬敞的,有梧桐樹葉覆蓋的人行道踽踽走著,獨自對他訴說,跟他於心頭悄悄交流。是因為他跟我一樣,下頜也常夾有把小提琴?還是每個少女都會來到,都會有的,對男生的愛慕之情?在我聽到周翠英說她跟華志強在一個大隊的那一瞬,我發現她對我臉上所流露的驚訝而遲疑。我提出約華志強同學會,她依舊顯得很疑慮。我感覺我的話有些多餘了,既使她後來答應去約華志強,我也發覺她勉為其難。

    在沒有跟華志強見上一面的遺憾中,初三,我帶上行李乘上了去成都火車。沒機會練琴,我便記背譜子。那支薩拉薩蒂的《流浪者之歌》我幾乎能記住了。在體會這支譜子的內涵時,我才真正體會到我現在的處境,跟吉卜賽人無任何區別。那第三段描述充滿感傷的情調,是我心靈深處真實感觸。這些年的漂泊,我的歸宿於何處?我打算下一步背陳鋼的《梁祝》譜子。該曲我現只能斷斷續續記住一些。我不知道到時它又會引起我心靈何種感悟。車窗外,景致在不停後移。我打了杯熱茶,放於車茶几。杯口,散發著絲絲熱氣。也許,華志強已經戀愛,女友就是周翠英。我不知腦中咋突然會有如此閃念。當然,周翠英的品相,走到那兒都會引起男生注意。跟我一樣,常常在外演出,進出劇場,觀眾經常都要把我看成演員而非樂隊成員。在劇團,也有不少人或暗示,或通過舅舅、舅媽向我轉達愛意,介紹提親。人家提出表達是一回事,你願不願意又是另一回事。我的挎包筆記本中,已有周翠英留給我的華志強的地址。回劇團給他寫封信,會不會顯得冒昧?

    到達成都車站,已近傍晚。我收拾行李,從行李架拿下我的提包,背上挎包,隨下車人群走出車站。出站口,面對擁擠人群中,我正在張望,回憶鍾伯伯的容顏。遠處,我突然看到一個寫有「陳芳暉在此上車」的舉牌。走近看,舉牌是位工人師傅。他見我於面前張望,便問我是不是鍾主任親屬。我說我就是陳芳暉。於是,他收下舉牌,幫我提起提包,帶著我,穿過馬路,來到一輛停靠於路邊的「北京」吉普車面前。他用鑰匙打開車門,把舉牌,以及我的行李挎包放在後排座,讓我坐上前排右座。車上,師傅告訴我,目前單位還在放假,領導要車隨叫隨到。這時我才知道鍾伯伯已是省財政廳副主任。車開進一個木門大院,鍾伯伯與他的小女兒雯雯下樓來接我。雯雯提我的提包,鍾伯伯牽著我手,沿木樓道走上二樓房間。站在門口,鍾伯伯便對屋內桌前的鍾伯母說道:「剛才我還在說,小芳肯定長成漂亮大姑娘了。怎麼樣?」「快進屋來,裡面暖和些。真是女大十八變,越變越好看!」鍾伯母要幫我擰毛巾洗臉,我阻止了她,自己洗臉洗手後,一起上桌吃飯。吃飯時,鍾伯母不時問起我媽,說我們兩家當年如何如何好。要不是工作調省裡,兩家肯定仍跟過去一樣來往。唉!你爸咋會去幹那事嘛!不然……鍾伯母的歎息被鍾伯伯制止了。吃罷飯,我隨鍾伯伯來到他辦公的書房。坐於沙發,我拿出母親讓我捎帶來的一包香腸。是母親每月存一斤肉票,湊起過年自己裝的。

    「唉!你家肉都不夠吃。還省著拿來送我。我這兒啥都不缺,省級幹部都有特供。小芳,這次你來想……」

    「希望鍾伯伯能幫忙,把我的四川戶口轉到河南。」

    「你媽在信中也簡單講了一下。把戶口遷河南……」鍾伯伯似乎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語,而後突然問道,「你打算去河南結婚?」

    「哪裡喲!我男朋友都沒有。」我發覺我的臉一下紅了。「我在河南豫劇團拉小提琴,屬臨時工,沒有河南戶口無法轉正。」

    「河南那邊我熟人倒不少,北京開會經常遇到。問題是拉小提琴,非要去河南拉?在四川拉不行?」

    我頓時一下無話可說。

    「比如省歌舞團,省京劇團,省川劇團,成都市歌舞團?」鍾伯伯見我沒說話,又繼續說,「就是去成都軍區戰旗歌舞團,也不是一件辦不到的事嘛?」

    我仍無話可說,把目光投向窗外。漆黑夜空,院壩內的一株銀杏,枝蔓於院中雜亂伸展,蕭條而又寒冷。

    「主要是我舅舅在那裡。我去那兒也算有個依靠。」我雙手捧著熱茶缸說道。

    「哦哦!」鍾伯伯提著水壺站到我面前。「再衝點熱的。來來!」

    「洪波哥呢?」我把茶杯伸過去時,突然想起了他。「沒見他坐在一起吃飯?」

    「他去北京上學去了。」

    「北京上學?哪所學校?」

    「清華大學。」

    「清華大學招生啦?」

    「嗯嗯!」鍾伯伯蓋上水壺塞,轉身放於茶几上,「工農兵大學生。」

    「讀書過春節是不是要放寒假?」

    「要放!他回煙台叔叔家過年去了。北京去煙台比回四川更近。」

    那一夜,我睡在鍾伯伯家。卻總睡不著。我眼前老是要浮現當年那個站在教室板報牆前,胸佩「清華大學」校徽,來我市發動文化大革命的眼鏡男生。到清華唸書,那可是我的夢寐以求啊!我好羨慕洪波哥喲!窗外銀杏紛雜枝蔓伸展著,似網般罩住窗口,彷彿也把我罩於其中。我隱隱感到,鍾伯伯話語中,似乎在暗示著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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