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5章 八一五之夜 文 / 鄭雲華
華志強:我喜歡蔡亮那幅油畫,《八一五之夜》
我不知我是愛屋及烏,還是愛烏及屋。春節回家過年期間,我去買回兩個乒乓球和粘膠,用刀片把乒乓割開條小長孔。將竹片斜削,做成一個進風槽,將其粘於孔口,再在球下粘上個可固定的柄,用繩或插銷可安放固定於鴿子尾部羽毛,做成了兩個鴿哨。原先喂鴿時,我就學做過。還有一種可用竹節來作的鴿哨,我做不來。來到鄉下,我將乒乓鴿哨安放在田惠平那兩隻鴿子背上,即亞當與夏娃尾部。當我再把鴿子往空中一拋。頓時,一串悠揚的嗚嗚聲,在田壩遼闊上空響起,久久迴盪。開始,人們對鴿哨的鳴啼聲有些反感詫異,不久也就習以為常。清晨,當鴿子於空中盤飛,把陣陣似浪般的悠揚聲,拋撒在人們頭頂。於是,在鴿哨聲聲催促中,遼闊的山區田野悄悄撩開晨霧,甦醒了,漸漸顯得其光亮、透明。平時老愛睡懶覺的男勞力,似乎都不約而同扛起鋤頭踩著田坎去出早工。女人也早早從被窩鑽出,而後便坐於灶門,一把把柴火往裡塞,煮早飯、熬豬食,燃起炊煙陣陣。由於鴿子背馱鴿哨飛行,鴿哨兜風,鴿子飛行更費勁且慢。田惠平心痛鴿受累,不久便把鴿哨取了。於是,有好幾個社員都來詢問,是不是鴿子病了?是不是乒乓壞了?言下之意,早上沒有鴿子哨聲,已有點不習慣。後來惠平想了個折中辦法,讓一隻鴿子馱,且輪換。若母鴿夏娃有孕身,要下蛋孵小鴿時,就全讓公鴿亞當馱,以此讓哨聲不間斷。這年,在鴿哨悠悠聲中,稻田漸漸泛青,山坡變綠了。人們發現,今年的春天好像比以往提前了幾天。
實際上,我替鴿子做鴿哨,有討好田惠平的意思。春節前回家,惠平就想叫我跟她一道走,希望我能幫她背帶東西。女兒更巴家。她要帶回的東西很多,糯米、山菇、干竹筍、老臘肉,就好大一堆。加之周翠英提前出差回家,有一部分東西還要靠惠平幫帶回。這兒農村過年殺豬,在殺豬時吃過一兩頓新鮮肉後,便把其餘豬肉割成條塊醃製,而後掛放於灶頭每頓煮飯柴煙飄出,均可熏到的屋頂風口。上面蓋放筍殼,以不被老鼠野物碰搞。端陽中秋做生過節,來個親戚朋友,從掛鉤上取下一塊來作菜。灶上房角那一鉤肉,農家整整要吃上一年。到第二年殺豬,當再次醃製新臘肉時,上一年未吃完的肉就是老臘肉。有新肉吃,吃老臘肉農民就有些忌諱了。知青便去以新換舊,一斤換一斤,物美且價廉。好幾家都來找田惠平換。真的,白柳才是名副其實算頭牛。他幫田惠平、吳小琴以至先已回去了的周翠英帶東西,整整挑了一大挑。上車擠車進站出站,毫無怨言。本來孫向東、袁達成也可結伴而行,幫白柳分擔部分。然而孫向東仍去找他那兩個毛子狗子去了。袁達成攻關去了。年前他想請一次方書記的客,但方書記去縣城連開好幾個會,要臨近春節才回來,他只好在公社等。到時最好能把區的領導叫上兩三個,袁達成想。
龔治中非要喊我跟他一起走。他說那個瀘州知青康哥要跟游長生他們一道回家,在宜賓分手。他還有好多嚇人故事未講。我是想聽龍門陣才被他說動的。我想多聽些嚇人故事,而後又拿去嚇別人,講給其他人聽,像田惠平、周翠英她們。還有,我不願去跟田惠平她們背扛東西,是我要帶些東西回家,其中包括兩隻雞。我背著雞,跟在龔治中身後,再次來到游長生住處。游長生何進才已於前兩天回龍門市了,僅剩張洪亮在家等我們。不久,瀘州知青帶著他老婆也來了。他背上也背了一大背要帶回家的東西。
按理說,我們插隊的田壩絕對算山區。然而,游長生他們下鄉插隊的楊家公社,卻比我們更山區。農村有個算法,以稻穀為基本口糧換算。如果生產隊全年口糧都是稻穀,那麼這個生產隊肯定位於平壩河谷;如果生產隊全年收穫都是包谷,那麼這個隊肯定位於大山中,且地無三尺平。我們隊為七分稻穀三分包谷,而游長生他們隊為三分稻穀七分包谷。楊家公社地貌似科斯特,亂石嶙峋,雜草叢生,莊稼栽種於石間土壤中。山窪地唯一幾塊稻田,已是鳳毛麟角。游長生居住點,似展開折扇的手握處。該處與窩兒、縣城、火車站,距離大致相等,都約為三四十里。若從窩兒乘車回家,先到縣城,再到火車站,車算是沿折扇邊緣行駛了。我隨龔治中到達楊家公社,游長生住處,吃罷午飯,我們一行五人,便沿崎嶇山路,朝巡場火車站走去。
我後悔不該給龔治中一路回家。從楊家公社到火車站,必經一個險要地過。沿荒山小路走完,要從山頂的狹口下七十二拐。走到山頂,我突然想屙屎。「把背兜拿去背一下!」我把背兜交給龔治中後,跑到山頂一個土地廟石龕後去蹲。完後,等我攆上他們,已走到七十二道拐下。龔治中一直把雞背兜背著。走到路旁一水田邊,我叫走在前面的龔治中跟張洪亮等住,說給雞喂點水。打開蓋住背兜的圍腰布一看,背兜中的雞已死了一隻。可能是踩死的!也許是渴死的!大家都在猜測。有啥法!踩死、渴死不都死了?我捧了捧水來喂還活著的那隻雞後,又匆匆朝前趕去。回家火車要明天早上才發車。登記完旅館,天已黑盡,肚子已餓,大家商量咋個吃晚飯時,張洪亮突然說:「志強,你那只死雞子,拿到館子加工吃了吧?難道死雞都帶回去?」此時,我才感覺到,可能我被龔治中、張洪亮跳了豐收舞,雞是被他倆掐死的。昨天早上我去逮雞時,王老ど還對我說:「你這兩隻雞是烏骨雞。雞冠都紅了,已經開始唱歌,背回家要不了多久就要下蛋。」說得我歡喜,我還又給了他半斤糧票。
「要得。找家館子弄來吃嘛!」但我心頭依然不快,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龔龔(彎),老子的雞是不是被你掐死的喲?」
「志強!你我是兄弟,我咋會幹這種事?」
「算囉!算囉!我一直都在,沒那回事!」康哥打著圓場,摸出煙,邊勸邊左右散著。
在住宿旅館附近,我們找了家館子,炒雞算是加工,我們僅出佐料和菜錢。廚師把雞打整出來,開膛後,雞肚裡的確有好多似豆大未成形的小雞蛋。辣子雞端上桌,還是瀘州知青去買了三兩酒,兩個碗裝。他兩口子一半,龔治中、張洪亮一半。我沒喝。我發覺那女人特別會喝酒。那碗中的酒,她大概喝了大半。據張洪亮說,他倆養了個兒子,從小托養在瀘州姥姥家,已在念幼兒園。由於孩子隨母親,其孩子戶口只能算貢縣農村戶口。兩口子回家,有時逗娃兒:「走!跟爸爸媽媽回貢縣去?」「我不!我的家在瀘州城市,不在貢縣農村。」娃兒牽著姥姥手出去玩耍走後。兩口子聽了心頭陣陣發緊,直想哭。旅館底樓是個茶館,天氣很冷,茶館生有火爐,倒也暖和。離睡覺還早,吃罷飯,我們便來茶館喝茶。坐著竹椅,圍住一張小竹桌。每人泡了碗蓋碗茶。茶葉為宜賓沱茶。康哥用嘴唇啜了兩口茶水,又開始擺龍門陣:七十二道拐頂上,你先前屙屎去的那個土地廟。49那年,好像也是這個時候,但當時大雪紛紛,山頂白雪皚皚。一婦人帶一雙兒女回家過年,在山口遇一幫土匪。土匪把兩個娃兒殺死,又將那婦人姦污後殺死。那些土匪也絕,天亮後,又把凍硬的屍體推立來靠立於土地廟石坊,讓她死不瞑目的眼睛望著那山路道口……
康哥擺龍門陣時,一直把眼睛看著我,彷彿是在對我一人講。他見我的目光帶有疑惑,吸了口煙說道:「被殺那女人,就是我現住房房東的妹。這事是他給我講的,他妹及那兩個娃兒的屍,是他去收的。」
「據說我們楊家公社,解放前,百分之八十的男人,都當過土匪,搶過人。」張洪亮補充說,「七十二拐,是楊家公社進出的必經之路。」
不管是不是必經,反正今後我不會再跟他們一路走了。回到家中,我主動去惠平家找她,說願跟她一道回田壩。她不咋理我,還在生我的氣。此時,姚崇高來我家找我,邀我跟他一起去成都看畫展。《陝西美術作品展》來四川巡迴展出,是成都朋友來信說的。他說機不可失,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我經常在報上看到介紹,陝西畫家,特別是油畫,以戰爭年代的延安為題材,創作了好大一批作品。
「有哪些人的作品?」
「蔡亮、劉文西、尚德周……還有些作品以秦文美,秦文毅集體創作名名。」姚崇高見我仍很猶豫,而後又說,「這次展出,有蔡亮那幅《八一五之夜》原作。」
蔡亮畫的這幅《八一五之夜》油畫,我只是在報紙上看過黑白圖片。是以延安民眾喜慶日寇45年投降之日為題材作畫,曾受**讚揚過。說蔡亮一改過去的灰調,把畫面處理得很明亮。經**這麼一評說,中國油畫,文革作品中除《**去安源》外,似乎就要數蔡亮這幅畫有名氣了。又是原作,我當然想一飽眼福,但我已沒去成都的錢了。母親給我十元錢,除開返程車旅費,我全都拿去買小提琴弦去了。g弦一根一塊多,據說是銀子做的,買得我心發痛。「來回乘車和住宿都不用花錢。搭乘我父親單位去成都載貨的汽車。」姚崇高的父親是我市一家省建築公司工程師,打個招呼帶兩個人去趟成都絕沒問題。就這樣,我便隨姚崇高去了趟成都。看完畫展,回來坐在返程汽車上,我對姚崇高說:
「**說法是錯的。她只懂戲,不懂畫。蔡亮那幅畫,應該處理成灰調。你看《銅牆鐵壁》那幅,調子就比較灰,畫面就顯得比較穩重。」
「英雄所見略同。我也有同感。」
「『八一五』屬重大題材。我總覺得這樣一整,倒弄成宣傳畫了一樣。」
「志強,我覺得你還是畫畫,大傢伙起整更熱鬧。拉啥子小提琴喲?」
「我是眼高手低,評價也是勉強。動手畫……」我擺了擺頭。不久,我便開始打起瞌睡來。
回到家,我又去找田惠平,看她走沒走。快到她家門口時,遇到周翠英。她說惠平乘前天火車,已回田壩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