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6章 難道我算是混進的 文 / 鄭雲華
王大泉:難道我算是混進共chan黨的?
爸:近安!
當我向你寫這封信時,已是新年後的正月初五了。每逢佳節倍思親,甚是想念。與我同隊的兩個知青,已於年前回龍門市家中過年,可能要到大年十五後才能回來。屋外,雨淅淅瀝瀝下著,從去年臘月二十八就下雨至今。我住屋的窗外,是一片芭蕉林。雨打在芭蕉葉上,嘀嗒、嘀嗒……有種古人悲悲切切,別有一番滋味於心之感覺。不過,透過芭蕉林,遠處溪溝上,是我們去年秋冬所戰鬥過的地方。我興奮地告訴你,我們建築在溪溝的那座堤壩已經落成。原先乾涸的河床儲起了一片碧綠湖水,甚是喜人。下鄉前我老想:啥叫學大寨?難道就是層層梯田,用棍棒與鋼釬掀翻大石頭?宣傳畫是這樣描繪的。或者說是賈先旺、陳永貴手上一巴掌老繭?新聞紀錄片是這樣介紹的。然而,一個冬天的神話卻在這兒誕生。當我跟社員一道,從山間石巖坑,開採出坨坨石頭;從十幾里外的石灰窯,挑回石灰。而後於溪溝挖找硬地,下石築壩,一層層往上砌。當一座兩米多高的攔水壩,橫攔於溪溝,水從一道長長引水渠流過,我才真正體會到,在一窮二白的基礎上創業,這才是大寨精神。
昨天,我利用曾在學校掌握的一點物理知識,設計出了一個由水流為動力,所帶動的磕米碓窩和磨面石磨。由於一個橫向轉動,一個縱向轉動,我把水流分成兩道口。用縱向時關橫向;用橫向時關縱向。用一擋板於閘門控制水流。若水流量大可橫縱兩向同時用。橫向我考慮水流直接衝擊木製葉片,其中軸傳動石磨轉。縱向我打算採用似國外照片,教堂邊的風車形式差不多的水輪葉片,傳力給軸,從而壓起碓窩杵錘。山區磕米,可能上千年都是這樣。先用泥磨把谷子碾破,不能碾碎,再倒進碓窩杵。碓窩採用槓桿原理,踩下這頭,放開,讓那頭杵頭落下,再踩。磕米稱糙米。糙米難吃但有好處,養人。由於米粒表面一層維生素未被褪掉,吃後不會犯腳氣,即香港腳。用水力代替人力,製造一個無人推的磨和無人踩的碓窩,這是我的初步想法。等今年大春作物收割後,我們再在水壩下游,其磨房旁建一個面房,加工小麥製作麵條。雖下游四隊已建有個磨房,且運作也較火紅。張支書叫周翠英代購面鹼的量,就說明其產量並不低。我們這兒做麵條,全靠陽光日照。只要是晴天,那面房旁曬壩晾面架上,全晾滿麵條絲。我是否看見眼紅,有想搶人家活路的嫌疑,我沒這樣想。實際上,隨著時代發展,人生活進步,今後要加工的東西肯定會越來越多。比如紅苕加工成粉條。還有,現在家家戶戶在房前屋後,栽植的大片蕉芋,到秋收時用來做蕉芋粉及粉條,僅四隊那個面房是無法滿足群眾需求。至於前次信中說到建座小型水電站,張支書婉言表示,他無能為力。他說,不僅我沒這個本事,包括公社方書記、區委宋書記也沒這個本事,可能只有縣委能決策。因涉及淹沒一大片農田,且都是良田。田淹人咋安置?公糧咋個交?發電設施設備去哪裡拿錢買?是國家撥款,還是由下面湊?張支書的確比我考慮更充分,姜畢竟還是老的辣。不過,即便與我初衷相違,電站僅修成面房,敢去想就是一種進步,一種希望與發展。過去,連想都不敢想。
爸,下鄉一年多,近段時間,我在思考一個問題:我們這代人,上千萬中國知識青年,每個都是一條活鮮生命,朝氣蓬勃,下鄉到農村是為了啥?為**奮鬥終生?這恐怕太遙遠。爸,你是個老黨員。請允許我這樣想,這樣質疑。馬克思說:懷疑一切。這才是接近真理的唯一途徑。記得有位烈士說過:「為了免除下一代的苦難,我願把牢底坐穿!」你們那代人,流血犧牲,經歷磨難,如今奪取政權,紅旗在握。為了下一代,應該說算把牢底坐穿。那麼,我們這代人,是否還要去經歷坐穿牢底的磨難?知青下鄉,你們的下一代,是不是又在坐穿第二層牢底?去為他們的下一代,經歷磨難?請允許我這樣思考。共chan黨人不是苦行僧。**並非一張遙遙無期、不可兌換的支票。世世代代甘願挨餓挨凍受苦,是去為換取他們的下一代,或下下一代的幸福。這似乎有種被騙的感覺。難怪那麼多知青,對上山下鄉,表面贊成,心頭不服。他們把下鄉當成一塊跳板,一塊敲門磚,下鄉是為了早日回城安排工作。目的與手段都很明確。
實際上,追求幸福是人的本能,如同每個父母愛惜自己的兒女一樣。其幸福不是干預他人幸福,不建立在他人痛苦之上,即非道德時,是不應該受指責的。然而,對於一個有抱負,一個願意將自己聰明才智,奉獻給他人的人來說,包括國家行為,首先應該是對弱勢群體的體恤與愛撫。來到我插隊的田壩,我覺得我來到中國人生活的最底層。除生存條件惡劣的藏民區外。以往,未下鄉前,我不知道在中國這塊土地上,其某個山區角落,還住著這些近乎原始生活狀態下的弱勢群體。他們祖祖輩輩生活於這片廣袤的大山深處,僅靠一點點貧屑的山坡土地養活。他們一年四季辛勤勞作,衣不遮體,食不果腹。每年還交公糧,過去稱租子。只不過過去是交給地主,現在是交給國家。他們中很少人受過教育,除會種田外無其他技能。我時常想,若國家統治下的黎民百姓,其弱勢群體未被關懷體恤,一個國家休要言強大。國家強大是建立在百姓富足基礎上。否則,如同一個乞丐穿上西裝革履,也掩飾不住一臉髒污,以及轉過身來,顯露出屁股上的褲子破洞。知青上山下鄉,接受其再教育,與貧下中農打成一片,也許正是**對弱勢群體關懷體恤的國家決策。
爸,我還要告訴你一件事。年前,我的入黨申請已經被正式批准。我已成為了一名中gong黨員。入黨宣誓是在公社禮堂,也是飯堂的一個角落舉行。然而,有件奚巧小事發生,讓我至今覺得好笑,且忐忑不安。當時,黨旗掛在禮堂牆上,同時一起宣誓的有好幾個,但知青只有我一個。另外幾位是其他大隊的幹部、民兵連長、排長。方書記說,我是全縣知青第一個入黨的人。我們站在方書記後,面對黨旗,舉起握拳的右手。當抬頭望見那面血紅旗幟上的鐮刀斧頭,我便熱血沸騰浮想聯翩。方書記是領宣誓人。他念一句「我志願加入中國共chan黨……」我們便跟著讀一句。而此時,整個**運動和中國革命,一幕幕似電影般在我眼前耳畔晃過:巴黎公社拉雪茲神甫公墓牆,倒下的那些人們;攻佔冬宮的隆隆炮聲;南湖彩舫;井岡山秋收起義勝利會師;瀘定鐵索橋飛奪;延安窯洞的燈光;以及**城樓上紅旗飄飄……隨著方書記把整個誓詞讀完,我還在走神。方書記念到「宣誓人,方光明」,我也跟著念「宣誓人,方光明」。突然,我發覺搞錯了。我應該念「宣誓人,王大泉」。我想重新補念一道,方書記已招呼大家坐下。我的念錯似乎沒一人發現。就這樣,我成了一名中國共chan黨黨員,成了組織裡的人。但我覺得自己似乎名不副實。入黨宣誓,在跨進門檻那一瞬,要自報家門。而我是唱著人家別人方書記姓名跨進的。共chan黨內根本沒有我這個以王大泉為姓名的人。當然同名同姓除外。難道我算是混進共chan黨的,對這個主義根本不信仰?可我是一個堅定的馬列主義奉行者呀!難道這其中暗含有某種預兆、巧合,還是偶然?
仍是年前,入黨宣誓後沒幾天,窩兒發生了一件令人振奮事情:南廣河水電站大壩截流合攏。按理說,窩兒建設沒有如此日新月異,因公路不久前才修通。不過在之前,大壩的前期準備工作已經開展。選址、勘測、繪製藍圖、分支公路建設,均已有條不紊進行。不少必備材料是從河流下游裝船,靠拉縴運抵。大壩由省勘測院設計,我還去找過他們專家,對田壩小溪溝建電站進行技術探討。他們說抽時間來看看,但一直都很忙,且抽不出身。那天,整個窩兒似過節般熱鬧。遍山四野插滿彩旗,高音喇叭不停地播放高亢激昂歌曲。東風吹,戰鼓擂,現在世界上究竟誰怕誰?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之所以說振奮,是峨眉電影製片廠帶了四台攝影機,來此拍攝新聞紀錄片。分別架設於遠景、近景。特寫、掠過等位置。的確,場面確實壯觀,除滿山紅旗外,整個工地,打夯的、挑抬的、甩錘打釬的、上車下貨的,待開運的汽車,一切就位待命。川流的人群,個個穿好衣服,不能帶補丁。有特寫鏡頭的不僅要形象好,還要由畫妝師打整一番。鐵姑娘隊的女子個個年輕精神,挑一串裝有泥巴的簸箕擔子翹首以待。當天窩兒公社正好開會,完後我便跟張支書一起去現場看熱鬧。待縣委地委領導,工地負責人站上小山頭,展開藍圖,伸手指點江山時。只聽一聲長長哨聲,整個大壩工地便沸騰起來。打夯的將夯物拋得高高,打釬的揮動雙臂將鐵錘輪甩著,一排鐵姑娘,每位頸上搭塊白毛巾,挑著擔子,笑瞇瞇地從鏡頭前閃過。她們身後,公路上,不時有一輛輛顯得運載繁忙的解放牌貨車駛過,揚起陣陣塵灰。堤壩合攏處,一輛鏟車正將石塊往河中水流處趕。我有些好笑。記得我看過一本書,書名忘了,好像是《第三帝國的興亡》。其中有英國元帥蒙哥馬利,於北非戰場,用車後拖樹枝開動來揚塵,以騙德國元帥隆美爾的描述。「這有點像在演戲,拍故事片。若拍新聞片,應該真實。」我對站在身旁的張支書說。他說,只要事情真實就行。幹活一般都穿補疤衣服。你總不能叫大家穿爛衣裳來上鏡。到時拿去放映,若外國人看見咋要得?不成討口子了?拍戲就跟走人戶一樣,帽衣鞋都要穿新的。
回家路上,張支書對我說。我可能要抽調到水利工地勞動一段時間,算出差。每個公社都要派出一支施工隊伍,支持大壩建設。方書記的意思是想讓我去負責。說我在田壩建攔水壩有經驗了。後來,又有人對我說。我入黨後,可能要選任為大隊支部副書記。似乎今後有取代張支書的可能。讓我去工地,屬調虎離山。我認為,我來田壩插隊落戶,是來鍛煉,接受再教育的,不是來爭官當的。你們要咋說,是你們的事。我心頭很坦蕩。范仲淹有句話: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
春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