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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7章 我是為保衛你老人家而死的 文 / 鄭雲華

    袁達成:**,我是為保衛你老人家而死的喲!

    「八萬斤。嘖嘖!他咋吃得完喲?」

    「據說是全省第一大要案。以前有人犯案偷糧票,都從未偷過這麼多?」

    「逮住了,肯定被敲沙罐!」

    一走到窩兒街,店邊路角,凡遇知青三三兩兩成堆地方,似乎都在議論不久前龍門市那起糧票被盜案。在窩兒,知識青年與農村青年一眼可辯。男知青愛穿卡克衣中山裝軍衣或球衣,下穿直管褲、腳穿球鞋或操鞋。女知青一般身穿圓領襯衫,腰間兩兜,碎花棉襖,腳上圓口鞋絲襪。頭梳兩根長辮,額頭留有飄發,胸挺腰細。你只需站攏,伸耳一聽。先是一陣驚詫,而後漸漸變得有些添鹽加醋,神乎其神。那竊賊簡直就是當代「時遷」,翻爬大俠了。他攀爬高牆如履平地,力大無比,一身輕功,腦勺有眼。夜黑風高,他越過糧食局圍牆,輕輕拉開窗戶指拇粗鋼條,於窗台墊上麻袋,倒退而入;而後用鉗子扭開抽櫃鐵皮鎖,將一捆捆糧票裝入口袋,扛於肩膀,倒退而出,悄然無聲消失於黑暗中。據說,其中有一半是無法使用的軍用糧票,其餘大部分為省糧票。

    我在窩兒橋頭與周翠英相遇後,便陪她一道去黃代富那兒。黃代富現已在窩兒中學代課,住學校宿舍。周翠英過年回家,因事較晚下來。黃代富父親讓她帶來黃代富原先讀書時的高中課本。節前,我在窩兒等去縣開會的方書記回來,在他處住過,曾經常交談至深夜。他說,區教育局有要將他轉成正式教師意思。我說,轉成正式教師就意味不可能招工回龍門市了。他說他知道,且作過長久考慮:其一,家中姊妹較多,若靠頂父母回城,還不如把此頂替名額讓給姊妹去。其二,若等招工招生,現在八字還沒見一撇。這次如把該轉正指標放棄,謹防過了這個村,就再無這個店。還有第三他未說,他正跟一個本地女知青,也是教書老師處於熱戀中。

    走進窩兒中學校門,操場對面的一排平房,便是單身教師宿舍。走進一看,黃代富住屋門關著。敲門,其旁邊一門開了,站出一人,是金老師。我在此住時,與他已熟悉。金老師說,他可能去家訪了,不久可回。若不嫌棄,可進我屋坐等。我看著周翠英,見她點了點頭,便走進屋,作了相互介紹。金老師是大學畢業生,分到窩兒來教書,大概比我們早到此地半年。金老師姓金名復生,人熱情敦實,胸厚臂圓,體魄強健,喜歡鍛煉。屋角,放有一對光亮啞鈴。見我們進屋坐下,金老師忙著泡茶,而後將茶杯送到我倆手中。

    「金老師,你來這兒習慣?」我問。

    「不慣也得慣!」他收拾好桌上批改的作業本,坐在籐椅和我們聊了會,突然站起說,「這樣,小妹,你來幫我拆菜,中午就在我這兒吃飯。星期天,學生放假,食堂關門不開伙。」

    「這多不好,讓你辦招待。」我說。

    「有啥不好?我平時跟黃老師也是經常一道吃飯,打平伙。等會兒他回來,多擺一雙碗筷不就行了?」金老師說著,便把放有油菜、摘耳根、菜苔的燒箕,送到翠英手中,「你們是黃老師的朋友,也算是我的朋友。上街消費,你們一天工分掙多少錢?」

    就這樣,我們被金老師留於屋中當起客人來。金老師住屋簡單,靠牆一張單人床,旁邊放一個竹製書架。書架除教材課本外,其餘儘是文史哲方面和外文書籍,但以「商務印書館」那套漢譯世界學術名著叢書為多。書架對面是書桌,靠窗處有一小飯桌。衣櫃及木箱靠裡面牆放。煮飯廚房在旁邊空屋,與黃代富共用。他從碗櫃拿出幾個雞蛋和一塊老臘肉,開始做飯做菜。

    「金老師不是本地人?」周翠英問道。

    「我家在成都附近不遠,綿陽人。」

    「咋個會分到這兒來呢?川西壩子那麼寬,隨便哪所學堂不可教書?」

    「我是屬三種人,打砸搶份子,才被安置到窩兒的。」

    我和翠英都不敢再往下深問,怕金老師生氣。經歷過文革的人,對家庭出身,政治歷史都比較敏感。我買了一瓶紅葡萄酒和一包煙回來,菜飯已擺好於桌上。我們三人邊喝酒邊聊。金老師平時抽煙,我給他點上一支。在他一臉紅霞飛和縷縷煙絲飄逸的半顯醉態中,翠英突然說道:

    「冒昧問一句。金老師,你的女朋友在哪裡?」

    「你問我的那位她?」金老師吸了口煙,吐出煙霧,感觸頗深地說,「她現今何處,連我都不知道……」

    我倆都用一雙既驚訝且期待目光望著他。屋內一陣沉寂,金老師兩指貼嘴夾住香煙,不停地深吸著。他嘴前煙頭上,一顆暗紅煙豆不停閃現,一次次往深處燃去。於是,金老師開始娓娓道出了他的那次「艷遇」,一次隱藏心靈深處的羅曼蒂克:

    我是川大哲學系二年級學生。文革開始,我們全校學生都投身於革命中,誓死保衛**。西南局,省市委門前靜坐示威,我都去參加過。刷標語,撒傳單,揮舞紅色大旗於大街廣場遊行,我無處不在。當時,一股熱血總在脈搏湧動,青春朝氣在漲紅臉揮拳頭喊口號中展現得淋漓盡致。不久,造反派內部分成兩派。一派以江海雲為首的八二六,據點在川大;一派以蔡文彬為首的紅衛兵成都部隊,據點在工學院。開始,大家還只是辯論爭吵,而後動武。先是刀棍鋼釬對峙,最後動起槍炮來。雙方各佔據城市一部分,經常發生衝突、動武,死傷無數。為了反擊對方,我校成立了文攻武衛敢死隊。我成了其中一成員。那段時間,戰事頻頻,你襲擊我的營區,我攻擊你的領地。前方不時傳來,今天這個被打死,明天那個被打傷。人人提心吊膽。為了防止住地被偷襲。我校日夜站崗警衛。那晚輪我站崗。我們一崗為兩小時。接我崗的同學臨時生病發燒,我只好替崗。夜一點鐘過,我有些睏,抱著槍靠著操場邊的樹幹打瞌睡。突然我發覺我的雙手被人死死逮住,嘴和眼被一塊毛巾摀住,而後被拖走。開始,我還以為是同校同學在給我開玩笑。但漸漸發覺不是,他們用繩捆我。而後把我扔到車上,接著一陣汽車啟動聲,在抖動中,汽車開走了。開了一陣,車停了,我被拖下車。「把毛巾摘掉,不要捂死了!」一個腰挎手槍的青年說道。「你們要幹啥?」我問道。他啪地給了我一巴掌。打得我眼直冒金花。「把他丟進屋去,吃了宵夜飯再說!」兩個小伙子提著我胳膊,拖我到亮著燈光的屋角。此時進來一女生,圓臉短髮。她手拿支半自動步槍,身繫武裝帶,顯得英姿颯爽。她問道:「你們去哪兒逮的?」「川大!」一個小伙說。「你先看住一下,我們去吃飯。逮來給大哥祭刀的。」另一個小伙說。而後,兩人也離去了。

    我散了支煙給金老師,手拿著火柴。他湊過身來,讓我用劃燃的火柴梗把香煙點燃。我發覺他夾香煙的手有些顫抖。他已經進入到當時的情緒中。我跟翠英都沒打攪他,讓他繼續說。

    我靠坐牆角地上,覺得雙手已經麻木發脹,嘴裡特別乾渴發苦。剛才重重地挨了一巴掌,嘴裡已出了血。黃色暗淡的燈光下,她坐在桌前拿張廢舊報紙來看,背朝著我。我已知道我必死無疑。我在決定為捍衛毛ze東而獻身,參加武鬥敢死隊時,我們就曾一起宣過誓,決不因保衛**革命路線犧牲而悔恨、遺憾。然而,面臨即將要被槍斃死了,我心頭還是有些害怕。為了給自己壯膽,我心裡默默訴說著:**呀**!金復生是為了保衛你老人家而死的喲!

    「能不能給我點水喝?」我請求道,聲音顯得微弱且有些顫抖。

    她扭過頭,用一雙明亮眼睛,疑視地盯了我好久。而後丟下手中報紙,從桌上水瓶倒了半口缸水伸到我面前。她端著口缸餵我水時,一雙眼睛又死死把我盯住。突然,她說道:「好像有點面熟?你老家是不是綿陽?」

    我點了點頭,問道:「你認識我?」

    她一下顯得激動而緊張起來,拉開門,去門外漆黑中望了望。遠處,不時傳來一浪一浪喝酒的嘈雜聲。她進屋,關上門,便開始慌張地解我背上綁手的繩子,對我說:「我認識你。那次在綿陽上車,有幾個扒手摸包,你站出來打抱不平。」她顯得有些手忙腳亂。我背上捆的繩子是死疙瘩,她解了幾下都未解開,而後摘下鑰匙鏈上的水果刀來割。「天亮前,他們要掩埋繆大哥,要用你這個活人去陪宰。你快逃跑吧!」

    「哪個繆大哥?」

    「我們冶工校的武鬥隊長,昨天被打死了。」

    繩子已經割斷,但手腳依舊麻木,我癱坐在地無法站立。她見我仍坐在地上站不起來。於是,便彎下腰,把我的手搭在她肩上,用半個身子馱起我,朝屋外的漆黑中走去。

    「你把我放了,那你呢?」

    「我也要跑!否則,他們發現我把你放了。我也活不成!」

    走出屋,繞過後牆,踩過路燈投影的樹陰,走進一片雜草叢生的菜地小路。草葉已掛露珠,碰在腳桿上涼悠悠的,我的腳已有些知覺了。身後遠處燈亮處,依然傳來陣陣飲酒的鬧雜聲。她馱著我一步步朝前走著。我伏在她肩上,臉貼於她後頸,濕漉漉的。她已經開始出汗。我的嘴唇觸到了她耳後的短髮,毛茸茸的。我嗅到了她秀髮中的陣陣清香。

    「我倆無緣無故,你咋想到要救我?」

    「我也不知道。人就是一條命。上次他們逮了一個俘虜,才十七八歲的小伙。我去阻攔、勸說都不管用。最後還是被槍斃了。他們簡直成一群野獸了。當然,我們也被人家整得慘。』她邊說邊換了我一隻手來馱著,繼續朝前走。涉過一個水溝後,又朝前面像是白晃晃的大路道走去。

    「你今後再回學校咋辦?』」

    「到時再說。人總不能不救?」

    「你叫啥……」

    我話還沒說完,身後便響起一排槍聲。「俘虜跑了!」「快追!」喊嚷聲處,手電筒光照晃過來。「快快!過這條大路,朝前走,就是農田莊稼地,好藏。千萬別沿大路跑!」她把我推下路邊溝渠,見我爬起,朝前走去後,她才獨自朝路的一頭跑去,消失在黎明的黑暗中。

    桌上擺放的菜飯湯早已涼了。翠英端到廚房炒熱後,再擺上桌。金老師用雞蛋湯泡了一大碗飯,包嘴刨吃著。看得出,他胃口好。他伸手中筷子過來夾菜時,我看到他手臂上,至今還留有被繩子捆過所留下的疤痕。

    「你後來去沒去找過她?」我問。

    「找過,沒找到。我在農民包谷地中,躲到九、十點鐘,等外面路上行人多了時,才從地裡走出來回到學校。後來,我回綿陽家中養了段時間傷,我的手臂肌肉部分壞死,花了很長時間才恢復。回到學校,武鬥已經停止。我又被叫去集中參加了一段時間學習班。學習班結束,等我再去她校找她時,冶工校已人走樓空。操場荒蕪一片。學生已經分到全國各地。」

    「她現在還是否活著?」周翠英問道,又往他碗裡舀了一瓢兒飯。

    「不曉得呀!這也是我最關心,以及這些年來,最讓我放心不下的。經別人介紹,我曾找到了不少冶工校的學生、老師多方詢問打聽。他們說,學校女生那麼多,你連名字,哪個班的都不曉得。僅憑短髮圓臉,是綿陽方向人這點特徵來找。大家都直搖頭,說找不到。」

    「哪咋辦呢?」翠英攤開一雙手問。

    「等放了暑假,我還要回成都去尋找。」

    吃完飯,洗整完畢,我們又聊了一會兒,黃代富還沒回來。看看金老師書桌上的小鬧鐘,已是四點鐘過好遠。該回去了。回田壩要走兩個多小時,再遲走,那邊就要摸黑。我們把書籍交給金老師,請他轉交。

    「金老師,你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我安慰著他。

    「金老師,我想自學初中高中文化,想今後請你指導。」周翠英說。她這次回家,也帶了一套中學課本下來,正愁找不到人輔導。

    「沒事,數理化包括語文政治,弄不懂的題,都可拿來問。」金老師笑著說。他的情緒似乎已從先前氣氛中走了出來。

    我跟周翠英戀愛,似乎還從未手牽手地一起走過路。受金老師龍門陣感染,從學校出來,走出場口,我們倆默默走著,相互都未說話,彷彿仍在回憶金老師那段非常人所遇的經歷。過小溪踩石墩,我牽著她的手過,而後便再也未放開。在窄窄的鄉間小路上,我倆手牽手地走著。天已漸暗,路人稀少。在溪邊,我倆將分手朝各自生產隊走的岔路口停下。不知咋的,我突然把她抱在懷中,親吻她的嘴唇。而後,她把頭靠在我心口,彷彿在休憩。我嗅到她的頭髮中,也有股女人的清香。良久,遠處傳來說話聲,有行人沿石板路走了過來。我倆才依依不捨,沿各自歸隊的路走去。

    回到生產隊住屋,天已黑盡。華志強剛從生產隊幹活回來,正在下米燒火做飯。龔治中這段時間很少在生產隊打照面,看來,今晚他又不會回來。我挽起袖,淘菜、切菜、炒菜。忙碌一陣,把熱乎乎的菜飯端上桌,油燈前,我倆便狼吞虎嚥吃起飯來。中午,聽金老師擺龍門陣,我沒吃飽。

    「龔治中這段時間老不歸屋,不曉得他在外頭搞啥鬼名堂?」華志強說。

    「洗衣服時,我見他從荷包裡摸出,放床頭邊的零錢碎紙中,有好多省糧票。」我放下手中筷,用兩指拇比劃著,「這麼高一摞,最少有兩三百斤。」

    「他咋有那麼多糧票呢?家頭龍門市糧食局那件糧票被盜案,是不是他幹的喲?」

    我搖搖頭說:「他有那個心,也沒那個膽。」

    「他是有那種手腳的人,隊長的雞都被他偷了?」華志強跟我講過,他帶回家的烏骨雞,懷疑是龔治中掐死的。他似乎至今仍耿耿於懷。

    「不可能!那是兩碼事。」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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