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1章 該死的雞兒腳朝天 文 / 鄭雲華
龔治中:該死的雞兒腳朝天
防止越獄青磚高牆頂上電網,四五根豎排列,彎曲著,沿牆朝遠處延伸而去,有點像華志強每天對著拉小提琴的五線譜子。支撐電線的電瓷瓶,以及時常來站立的鳥雀,似乎就像譜子上的豆芽菜。呆在牢房,除了每天睡覺、吃飯、屙屎撒尿,便是坐在這鐵條窗前朝外遠望。牆很高,屋簷也伸得很遠,僅留下很窄一塊天。還好,縣城監獄建在山溝,在牆與屋簷空隙間,可見遠處巖壁上的枯草與樹枝。偶爾,有麻雀飛到電線上來停歇,我會記起小時拿彈弓,去鄉下麥地打麻雀的情景。那春陽下,油菜黃花地的奔跑,讓我流連忘返。而今,霉潮味且帶尿臭的監牢中靜靜地,只有站在電線上的三五隻麻雀,在嘰嘰喳喳吵鬧著。這該是些啥子音符,屬哪支曲子呢?難道主旋律就是嘰嘰喳喳?這麻雀叫聲,還真有點像華志強練小提琴拉顫弓,他持弓的右手,手似發雞爪風般抖動拉出的嘈雜聲。
我一直擔心游長生的下落。我真後悔自己當時耳朵太背,咋個會把「半斤」聽成了「百斤」嘛!當然,我是無所謂,糧票又不是我偷的。我只是給幫忙賣糧票,十斤按一斤提成,跟著吃點、喝點、抽點。何況我現在也沒承認,我所賣的糧票是游長生偷的,是贓物。不知不為過,我構不成犯法嘛!我被關押,是他們怕我出去後,定攻守同盟。還有,就是游長生還沒被抓住,也怕我會去通風報信。沒多久,張洪亮與何進才也被逮了進來。我們三人,未關在一個牢房。只是放風倒尿桶時,相互遇上才能擺上兩句。游長生是咋個被逮住,我才斷斷續續從何進才口中知道了一點。
那晚,我跟游哥也是賣糧票回來,煮飯來吃後剛打算睡,張洪亮趕回來了,說你出事被抓,要游哥趕快去躲。我在跟洪亮煮飯吃時,游哥便在清理他的東西,他那些糧票和換洗衣服,裝了個大手提包。而後,他過來說,要我跟他一起走。我也找出些預備要換的衣褲,塞進他包中,提著馬燈,消失於黑夜中。你知道,從楊家的出山路有三條。
「你們總不可能沿大路走?」我說。
當然,我們才沒那麼傻。我們走的是第四條路。往南,過尖峰,到窩兒;往北,下七十二道拐,去火車站;往東,去縣城。我們走的是往西。從西下山的路道很陡,挑擔都不行,只能背背兜上下,而且還要過條河,又無渡船。只有有經驗的農民,知道有一處可脫鞋踩過。我們下鄉不久,就跟生產隊的羅三娃,從此道去雲南趕場,買過蘑芋天麻。此路很少人知道,也很少人走。過了河便進入其他縣地界。再走上大半天,我倆便進了雲南境內,在一個叫桐木的小鎮客棧住下。不貴,宿費一晚一人五角,也不需用證明與介紹信登記。桐木鎮人家百十來戶,青石板一條街,兩邊木屋瓦房。平時主要是山裡人從大山出來,把各種山貨,有野物、藥材、茶葉、木料、煤炭等,拿到此鎮買賣交易而顯熱鬧。棧房樓下是茶館,樓上住宿。通鋪,不分男女。被蓋無被單,僅棉絮。老闆是個老頭,人稱吳大爺。下巴蓄白鬍鬚,手持長煙桿,身依舊是著長衫,酷似民國的人。他見我倆非山民模樣,給了我倆兩床較新些的棉絮蓋。「這個世道變了。過去人修橋補路,現在人拆橋毀路。世態炎涼呀!」吳大爺坐在一張吱嘎直響的竹躺椅上邊抽煙邊抱怨。「大爺,這兒好不好找事做?」在茶館後院天井,我正打水洗腳,便跟吳大爺閒聊起來。「你說的哪樣事?泥木石三幫,還有鐵匠,會哪門?」我搖了搖頭。「那就只有下力活了?我倒有個兄弟,在山裡頭當會計。他們大隊辦了個煤礦,你若願意去挖煤,我可以引見?」說完,吳大爺又把煙桿含在嘴上。在桐木鎮住了幾天,身上所帶賣糧票的錢,也使得差不多了,得找點事來做。經吳大爺寫了封信引薦,我倆跑了幾十里路進到山裡,找到吳大爺兄弟吳會計。吳會計把我倆引到山巖下煤窯洞門口。洞口不大,開始可以彎著腰走動,往裡越走越窄,越走越黑。我倆退了回來。第二天,我倆穿了條短褲,一人拖了個竹片拖船,頭上戴了個油燈,拿著個小鎬,跟在兩個短褲都不穿的**農民挖煤工後面,爬進洞去挖煤。由於煤層僅一米多厚,屬國家不開採的小煤窯。人連坐都不行,只能趴在洞內挖鬆壁上的煤,而後裝進竹片船,再一步步把裝有煤的竹片船拖出洞。出來時,我的膝蓋與胳膊肘都擦出了血。我倆各托了兩百來斤,過秤賣給大隊後,一人找了一塊多錢。我再也不想進洞挖煤了。我感到那洞內太壓抑,老覺得氣都喘不出,大山頃刻會壓下來,把人壓成肉餅的感覺。游長生也不想挖了。看來,他也吃不下這個苦。「算囉!還是去賣糧票。」我跟游長生又下山來,仍住吳大爺棧房。乘趕場天,跑回四川境內鄉場賣糧票,換點錢打發日子。晚上,我倆睡在棧房樓,寒場天,來住的農民很少,有時僅我兩人。他向我講述了他去糧食局偷糧票的經過。
「當時,我並沒想到糧票有那麼多。」游長生點燃支煙,吸了一口,「進屋後,黑燈瞎火的。撬開櫃一摸,裡面儘是一捆捆的。我又怕拿了無用的,白來一趟。凡摸跟糧票樣子差不多的,就往褲兜放。原先,我喊張洪亮給我打了一條深荷包褲,曾打算拿來跳豐收舞的,這下正好派上用場。我裝了脹鼓鼓的兩褲腿荷包。扭開門鎖,翻牆出糧食局。路邊,停了一輛裝煤的貨車。我把鉗子朝貨車上一扔,跑回屋,把不能用的軍用糧票藏在住屋後陽溝內石頭下,當天早上便帶上糧票,乘火車回到貢縣楊家住屋。」
漸漸地,我發現游長生經常冒火,脾氣越來越壞。我不知道啥原因,是不是糧票不多了?還是怕了?我常常將就他,但似乎都不行。一天,他對我說:
「進才,你是不是回生產隊一趟?」
「游哥,你是不是已經嫌棄我,要趕我走?」我說。
「咋可能呢?我是喊你回去看看再來。萬一他倆是突然發起的一陣貓毛風,本身就沒得啥子事。」
「絕對有事,洪亮肯定也被看管起來了。若沒事,他肯定要來桐木鎮找我們。他是來桐木趕過場的。」那天晚上,我哭了。我沒想到我們幾弟兄下鄉來後會成這個樣。游哥對我真的很好。否則,下鄉我不會跟他走一個隊。我一走,可能就是永別,眼下為最後一面。
「不要想那麼多,兄弟?該死的雞兒腳朝天。」黑暗中,他聽到我在哭泣,搖著我肩膀,遞來一支煙。他自己點燃後又跟我點燃。然後便自語道,「有進才這樣的兄弟,我死而無憾!」
第二天,我倆便分了手。回到生產隊,如我所料,我算自投落網,有公安住在屋中,他們立刻把我監管起來,詢問我這段時間跟游長生往來情況,以及要我說出遊長生現藏哪裡。我回來之前就編好了一套假話來對付,我說我去雲南一個親戚那兒耍了幾天,跟游長生根本就沒在一塊,他去了哪兒我咋曉得?回來前,我倆就有約定,若我被看守,無法抽身,就把平時進茅房後,才掛在門口當門作掩飾的蓑衣,解手出來後依舊讓其掛在門口。另外,把平時掛在門旁,窩朝裡,尖朝外的那頂斗笠,翻過來使其窩朝外。游哥說,他會傍晚或清早悄悄來看。
看守監獄的公安,不久便跟我們混熟。有時,我們散給他一支煙。他會睜只眼,閉只眼,讓我們三人在高牆下久坐一會。
「他想回屋去,叫你先回去偵察。他是不是還有啥東西放在住屋沒拿?」我問。
「肯定是糧票。但我跟進才都不曉得他放在哪裡。」張洪亮抽了口煙,吐著煙霧說。
「他看見你掛的蓑衣與斗笠了?」我又問。
肯定回來看過。他早上悄悄站在山對面的山上就可望見。也無人知道他回來望過。」
「游長生最後是咋個被逮住的?」這是我最關心,也是最想知道的。
「他是在七十二道拐山上,那土地廟被逮的。」
「哪個土地廟?」
「哎呀!就是華志強去屙屎的那個神龕前。」張洪亮在一旁補充說。
「就是康哥擺的那個龍門陣,說大雪天,土匪殺死個女的,將其凍硬的屍體立靠在山頂的石廟前?」我問。
張洪亮點了點頭。何進才又接著說:
游哥並不傻,他沒把糧票放在一處,全部帶回住屋來放,而是拿了一半埋在山頂土地廟下。貨搞到手後,回楊家時,他在火車站買了塊油布,第二天一早,便帶了把鋤頭,悄悄拿到土地廟去埋了,他看到我的信號,知道取住屋的糧票已無希望,便跑到土地廟去取那一份。哪知七十二道拐的巖壁唯一進山道早有民兵把守,日夜駐紮在那兒守株待兔。這邊尖刀峰也住了人的。跟夏天看包谷地,在野外搭個棚睡覺一樣。他們手頭都有游長生的照片。住守屋的那個公安也有,他還拿給我看過。咋個逮住游哥,還是他跟我倆說的。何進才點燃支煙,又繼續說。游長生根本就不知道,土地廟下不遠巖下住有民兵。他清晨,天剛麻麻亮挖地的響聲,被不遠的民兵聽見,便攆來。游哥夾著包裹,沿七十二道拐跑下,那兩個農民民兵根本跑不贏游哥。不過,你曉得,七十二道拐的道,既陡又石子多,平時走也只可腳踩穩當後,慢上慢下。游哥跑得慌張,摔倒後從上往下滾,把腿摔傷了。不然,他咋可能會被抓著喲!就連那個公安都說,他腿不摔傷,我們根本逮他不住。在這兒蹲點駐守還不知會弄到猴年馬月。
「放風時間到,該回牢房囉!」看守公安在值班室喊道。我們才各自提著尿桶,悻悻走回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