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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33章 槍斃人的,整快點嘛! 文 / 鄭雲華

    那天中午,收工回住屋。屋門口站著兩女人,一老一少,似倆娘母。後經介紹,才知是龔治中的母親與妹妹。她倆見我跟袁達成,便左一個大哥右一個大哥地直喊。倆娘母是來收拾龔治中的鋪蓋、蚊帳、箱子的,帶回龍門市去。龔伯母頭髮花白,腦後梳個髻,穿件斜布扣的琵琶襟上衣。小妹穿件淡綠色的確良上衣。進屋後,倆娘母便幫著煮飯摘菜。龔治中行李倒不必收拾,他被抓後,被子蚊帳早已打成鋪蓋卷,與箱子放於他的空床上。煮飯時,龔伯母老是說她兒子龔治中咋個對不起我跟袁達成,給我倆惹了些禍緒。望著滿面皺紋的龔伯母,她越卑謙,我心頭越不好受。說句良心話,要是喊我去跟著賣糧票我也會去的。我離像龔治中那樣犯法,僅差一步之遙。飯煮好,剛擺上桌還未吃,王隊長便急沖沖地跨進屋來。他手中提了個布袋。從布袋表面看,裡面裝的是花生。袁達成進行了相互介紹後,王隊長對龔伯母說:

    ?「老大姐,來這兒後,就多住幾天再走。」

    ?「不,不。」龔伯母直擺手。「去玫瑰礦區看治中,已耽誤了兩天。我還要抓緊回去幹活路。領回來要糊紙盒堆了一屋,人家正等著用呢!」

    ?王隊長把一布袋花生,塞到龔伯母手中。龔伯母怎麼也不願收下。兩人正推辭時,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王隊長突然在龔伯母面前跪下,手舉著花生袋,仰著頭說:「老大姐,你別多心呀!龔治中下鄉來這兒,是我沒管好。」

    ?「哎呀!大哥。你說些啥子喲?快起來,這是他自己造的孽,咋會怪你呢!」

    ?「老大姐,你養這麼大個兒子不容易。」

    ?我跟袁達成慌忙把王隊長牽起,坐在板凳上。他說:「我們隊,1960年餓死那麼多人,大家都沒說去偷,去搶糧食。」

    ?「那時,大家以為偷糧食、搶糧食就是壞人,寧願餓死,都不願去當壞人。」袁達成說。

    ?「在你們來之前,我們隊還沒有一人去坐過班房。」

    ?此時,龔伯母嗚嗚地哭起了。龔小妹也跟著在其身後抹眼淚。王隊長把一袋花生再次塞到龔伯母懷中。我說:「沒得好大事,治中關兩天就會放出來。糧票又不是他偷的。他只是幫別人賣了點糧票。再說,他當時也不曉得,拿在自己手上賣的糧票是贓物。也不是啥子壞人。」

    ?「這就好,這就好!」王隊長直點頭。他又安慰了龔伯母一番,而後踩出門檻,背著手,沿來時的小路走去。「不是壞人就好!不是壞人就好!」他邊走邊說。

    ?吃罷飯,我挑著龔治中行李,送她倆娘母到窩兒趕車。生產隊安排我去送,算出工,要記工分。到達車站,我把她倆送上汽車,看著車子開走後,我又去大壩工地找白柳。當晚與白柳在工棚床上,兩人合睡一床。第二天一早便朝田壩六隊趕去。昨晚與白柳下館子喝了二兩,述了述田壩學校樓閣那舊情。看來,他派工來大壩,還是比較高興。回到生產隊,我才知王隊長給龔治中他媽下跪,是他以為龔治中壽數已盡,不被槍斃,也會被活埋煤礦洞中。

    ?農村最繁忙的栽秧時節剛過,梅雨季節便接踵而至。單調的農活日復一日,使我突然感到心力交瘁,胸悶與肝區發脹,加之飲食無規律,時飽時餓,經常胃痛。給家中寫信聯繫後,母親要我回家一趟,去醫院找熟人做個身體檢查。於是,我回到了龍門市。到醫院檢查後,醫生說是勞累所至,又去做了肝區檢查,沒有發覺肝腫大。去撿了些中西藥進行調理治療,加之在家進行了一段時間休息,定時吃飯,胃病也好了,體力也逐漸恢復。正當我打算返回農村時,傳來游長生不久將被執行槍決的消息。

    ?實際上,在我還在農村未回龍門市看病之前,市裡已經把近期犯罪分子的罪行編成了一本《龍門市犯罪分子罪行錄》小冊子。其中有反革命犯、刑事殺人犯、強姦犯、盜竊犯等十好幾人的犯罪事實。小冊子發到各級單位企業領導,以及街道居委會各組代表手中,要求組織職工居民,及婆婆公公、大娘大爺們學習。而後討論發言。那天,居委會組代表,正招集我住家附近的居民,學習那本小冊子。我剛從院壩走過,便聽見激烈的討論聲。

    ?「這個游犯長生,偷那麼多糧食,8萬斤。他個人吃得完?我看不被脹死才怪!」手持煙桿的老頭說。

    ?「他把糧食都偷去了,我們還吃啥?他脹死,我們都該被餓死?」組代表一手拿小冊子,一手取下老花鏡時說道,「這游犯心腸的確歹毒,我看應該槍斃。」

    ?「你們在說他想做成油炒飯來吃?嘖嘖!8萬斤油炒飯,要好多油來炒呀!咋個吃得下喲?」一個頭髮花白,人稱聾子家婆的老人在一旁問道。她的話引起了一陣笑聲。

    ?「他這個人姓游,不是油炒飯。」有人大聲地說。

    ?游長生犯案,又跟我下鄉一個縣,且一個區,這次回來,遇到好多朋友同學,見面便問:「偷8萬斤糧票的游長生,跟你下鄉在一起?」那問話帶有質詢口氣。彷彿投來眼神,都帶有鄙夷目光,那8萬斤糧票就是我所偷了一樣。我撒謊以胃還有陰痛,手腳仍無力,賴於家中,待槍斃游長生之日到來。他做20歲生日時,我去他那兒飽餐了一頓,又聽康哥擺鬼龍門陣,耍得還是痛快。我覺得欠他一筆情,臨刑前最後能見他一眼,也算了卻心頭一願。執行死刑那天,天才濛濛亮,組代表便開始忙碌,挨家挨戶通知各家派人去參加市的公判大會,從我家窗下來回走了好幾趟。我不屬她通知對象,我的戶口在貢縣,已不再是居委會人口。我起床解手刷牙,早飯未吃,帶上包「春城」香煙,便獨自朝廣場走去。我記起當年下鄉那天,組代表也似剛才那樣通知人上街站隊歡送。隨著三三兩兩朝廣場趕的人群,來到廣場。白紙黑字的「公判大會」標語橫牽廣場主席台上,於晨風中飄搖。十多輛刑車昨晚已事先依次停於環形跑道上。廣場中央,各單位企業人員,當地居民已陸續將場壩站滿。

    ?廣場跑道邊有片空地,天亮後便有民兵持槍站成一圓圈把守,不讓閒人進入。其中一位穿白制服戴大圓帽,腰別小手槍的公安好像在這兒負責執勤,我覺得面熟。後來想起,是鄰居,每天早上去公共廁所屙屎常碰見,大家叫他李公安。有兩次屙屎排隊,茅坑蹲滿人,他憋得不行,我還讓他先解。我照呼他,手持兩支香煙散了一支給他,以忘帶火柴為借口跟他接觸。李公安說今天要槍斃十好幾個人。我問他有沒有游八萬。他說應該在。不一會,一輛灰色鐵殼車廂汽車駛進空地中央停下,車廂兩邊各一鐵條小窗。車廂後為兩扇緊閉鐵門。看熱鬧人群不少朝囚車圍趕過來。

    ?「莽娃吔!我的ど弟。嗚嗚……」一女生邊哭邊朝警戒裡擠去。我的身旁邊,站有兩個看熱鬧的居民大娘,其中一個似乎認識這女生,二人在小聲議論著。

    ?「她還不是很慘呀!倆姊妹都是回鄉知青,家在市區遠郊一個生產隊。公社書記以許諾把她調出來工作為名,將她搞後,又去跟別的女生上床。她弟弟就把那書記殺了。」

    ?「她姓啥?」

    ?「好像姓謝,她弟叫啥名字我不曉得。都喊他叫謝莽娃。今天槍斃的人中,聽說莽娃在。哎!他才剛滿18歲。」

    ?「他姐現在調出來沒有嘛?」

    ?「哪有那麼好調喲!她昨天專程從農村鄉下趕來,今天跟弟弟見最後一面。」

    ?警戒線外,圍觀的好多人,可能都是被刑人的家屬朋友熟人,來此與死刑犯告別,見最後一面。在警戒內的空地中央,開來的囚車鐵門打開後。死刑犯一個個被接到車外空地。十好幾個,清一色的灰色囚服,剪光頭。他們依舊戴著手銬腳鐐。面對不久生命就會結束,與這個陽光世界永恆告別,他們似乎沒有任何悲傷與痛苦,相互間還在開著玩笑。游長生背朝著我。我站於警戒外,喊了一聲:「長生!」他轉過頭,看見了我,舉起帶有手銬的右手,笑著向我揮了揮。「代我向他們幾個問好!有湮沒得?」我急忙在上衣兜摸出那包抽了兩支的「春城」香煙,欲抽出一支甩過去,太遠。我腦筋一轉,找到李公安,托他把煙轉遞給游長生。李公安遲疑著,我把一包煙一下塞進他衣兜。於是,他轉身走到游長生面前,遞給他一支,且給其點燃。

    ?「哎呀!姐,久哭啥子嘛?殺人是要償命。」人群邊,謝莽娃,一個青禿頭小伙,正在勸慰著哭泣的姐姐。他的手中拿了兩個麵包。「姐,拜託你一個事,今後服侍爸媽,就麻煩你幫我代勞囉!他倆把我養大,我沒盡到孝心。今天早上發的兩個麵包,我沒吃,請你帶給爸媽……」莽娃姐哭得直抽泣,蹲在地上。一旁站的幾個居民大娘也跟著哭泣起來,一邊扶起莽娃姐,一邊幫她接住謝莽娃扔過來的麵包。

    ?「划不來,老子划不來!」另一邊,一個中年男死刑犯,抽著香煙,搖著腦殼,半笑地對警戒外的朋友說道。據說,他是位工廠保衛幹事,有槍。在家因小事與鄰居吵架,他拿出手槍,對著人家的腦袋說:看老子崩死你!結果失手,把人家打死而償命。「不過,不要緊!」他向來跟他告別送行的幾個朋友揮手說,「再過20年,又是一條好漢!」

    ?寬敞的廣場,坐滿了一壩壩人。大會開始,先市領導講話,後由法院人員宣讀判決書。此時,死刑犯已全部卸掉手銬腳鐐,象徵性的反背捆綁。宣判一個,便把劃有紅筆的胸牌掛於犯人胸前,押去站在刑車車上。死刑犯人站在司機台頂中間。兩旁,有持槍人夾持。車廂兩邊擋板內,各站有一排背子彈帶,手持步槍民兵。法官宣讀完判決書,全部死刑犯押上刑車後,遊街開道的警報車響起。嗚哇嗚哇的叫囂聲,於廣場上空盤旋,一種肅殺的恐怖感陡然於我心頭爬起。我顫抖起來,渾身佈滿雞皮疙瘩。囂叫聲帶著一輛輛載押死刑犯人車,駛出廣場,沿當年歡送知青上山下鄉的汽車行駛路線遊街示眾。我在廣場旁邊,一家麵館吃了碗麵條,算早飯。飯後找煙抽,一摸,荷包空空,先前一包煙已遞交給李公安。買煙要憑煙票,我只好去煙鋪門前釣魚,高價買了包「永紅」香煙,點燃抽起。蹲在廣場邊山坡等候。據李公安先前跟我說,遊街後,死刑犯要帶回廣場執行死刑。遊街車隊中,游長生排在第三。我一直在猜測,他現在站在車上會想些啥?是後悔不該犯案,犯案後不該急於拿去賣,怪龔治中把「半斤」聽成了「百斤」;想起父親餓死前,喊要吃飯的那張面孔;想到施刑時,子彈射進心臟的那番難以忍受的疼痛;看到今天街兩邊圍觀人群,是否想起當年下鄉時,也是街兩邊站滿人。該不會有一個美女,向他揮動著白手巾告別,如同陳芳暉向我揮手巾告別一樣?太陽把光芒投落大地,廣場上燥熱無比,但仍有好多人滯留其間。他們把飲食與早飯都帶到廣場來吃。據說是領導動員要等看完槍斃完人才走。山坡上,我找了棵苦楝樹下的遮陰處坐下。槍斃人這種事,若今天沒有游長生在,我是絕對不會來看。雖然你再說他是階級敵人,是壞人,不殺死他,他就會殺死你。但畢竟不等於是殺死隻雞,打死條狗那麼簡單。他是人生父母養大,是會說話,會流淚的有情物呀!我無法面對死刑犯的面容,去體會他內心的痛苦。然而,望著滿壩經歷太陽熬曬的芸芸眾生,他們彷彿若無其事。其心靈的麻木,使我不甚理解。難道你們都不是父母所生,肉心所長?不過,我突然還是想起曾學過的那篇文章,魯迅先生的《藥》。可能他們都在等著蘸人血饅頭,吃了好治自己的病!

    ?其實,我的擔心與痛苦完全是多餘的。當警車嗚哇嗚哇囂叫聲從龍門市遠處上空,隱隱再現,漸行漸近,我的心頓時提了起來。伸頭一看,廣場壩邊空地,警戒民兵正在驅趕壩中走動的人。一輛火葬場的運屍車不知何時已停靠壩邊。鳴啼聲中,載死刑犯的車也一輛輛駛到。十多輛車並排靠於空地邊後。死刑犯人一個個押下車來。然而,使我完全沒想到的。這群死刑犯,居然沒有一個臉上有懼色。他們都是從車前走到的空地中央。站在空地,他們相互在向施刑人交涉著什麼。由於太遠,聽不清講話語言。「他們在要求死前抽支煙!」站在我身旁的一個中年人說道。果然,我看見李公安向每組押犯人的執行人交涉。給每個犯人鬆解綁臂的繩子,而後從兜裡摸出我給他的那包「春城」香煙。遠處,我從他掏煙的兜和香煙盒的顏色辨認出來。他發給每個死刑犯一人兩支,而後給其點燃。我看見游長生在抽香煙,其深吸一口幾乎燃了香煙的一半,且未吐出煙霧,彷彿煙霧全部吸進肺葉,吞進胃中。抽煙的同時,他抬起目光朝圍觀及滿壩的人望去,似乎在一一告別,或尋視其間有無自己的親屬與熟人。

    ?煙抽完,被執行死刑的人於空地排成一排,跪下。游長生依舊排在第三位。施刑時,兩人抓住游長生肩膀,一個持長槍的軍人,用槍口對著他的背部「呯」地一聲。游長生應聲撲倒於地。身體四肢在空地扭曲,掙扎。一張痛苦的臉在泥地蹭擦著,嘴啃在泥中,滿嘴沾滿帶血的泥沙,似在農村吃包谷面摻米飯,嘴巴粘滿包谷面。他掙扎了一會,僵臥於一灘濃稠血泊中,不再抽動。待法警翻開眼皮,看瞳孔已放大已死亡。乘屍體還未僵硬,收屍人拿一長黑塑料袋,罩住從頭往下一拉,將游長生屍體裝進一人多長的黑袋裡,繫上往載屍車上一扔,又去收拾下一死刑犯屍體。行刑人似乎對自己殺死人有些膽怯,幹得很慢,畏手畏腳。跪在最後才被執行死刑的謝莽娃有些沉不住氣了,吼叫起來:

    ?「槍斃人的,整快點嘛!老子的腿都跪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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