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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36章 似乎又飄了回來 文 / 鄭雲華

    我放心不下他倆的安全,生怕萬一出事,又來到昨日觀看洪水漲落高處。此時,雨已停,河水仍在暴漲,河面比昨天更寬闊,拐彎靠岸處,漩渦一個套一個,水流也更急了。滔滔洪水漫過壩堤,似一道長長瀑布,橫掛於河面,掩飾了水下被隱藏著的恐怖。曾秀蘭與好多工地員工,都站在此處觀看洪水。起眼一看,河對岸也站了不少看漲水的人。

    此時,上游開闊水面,一根圓木正順水漂下,其上有兩顆小黑點似的人頭。「白柳,德平……」曾秀蘭首先喊叫起來。她身旁的人也跟著一起叫喊著。遠處河中水面,白柳與楊德平,似兩隻青蛙趴於圓木邊上,企圖將木材往岸邊推,但由於水流太急,圓木太大太沉,幾次都未成功。人與木材仍在河中顛簸浮沉,未脫離水經,且漸漸接近堤壩。在靠近堤壩處,有一彎道,人稱回水沱,湍急水流在此要作短暫盤旋,而後再向大壩湧去。熟悉水性的人知道,在回水處,只要順著水流推力,在還未回流前,即可順勢努力,抓住時機,便能脫離水經而靠岸。然而此時,白柳與楊德平挾持的木材,仍於水流中掙扎。曾秀蘭又喊叫起來。我也跟著呼喊道:

    「白柳、德平,朝岸游……」

    應該說,當搶險木頭無望,就應該放棄木頭,人往岸游,保全人身安全。此時,開闊水面,圓木沉浮處,兩顆小黑圓點的頭顱已經脫離浮木,順著水流朝岸靠近。不過,在水流迴旋離岸最近,水流最慢那一瞬,脫離水經是最佳時刻,但須用游泳速度較快的方式,如自由泳或蝶泳,方可脫離水流。在兩顆水面漂浮頭顱中,我看到有一人已逐漸靠岸,還有一顆於水中掙扎沉浮。幾次努力靠岸想脫離水經,自由泳與蝶泳都使用過,均未成功。黑點頭顱又一次被拖回水流裡。「白柳……」爬上岸,**著上身的楊德平,突然用哭泣的聲音喊叫起來。身旁,曾秀蘭也邊哭泣邊喊叫。可能是聽到哭泣聲與呼喊聲,水中黑點似乎再作最後一次努力,於水面展開雙臂,撲出了一串優美蝶泳。然而,也許是體力用盡,在離岸還有一段距離時,其速度變慢,又被水流迴旋到原處。且漸漸朝大壩漂去。在開闊平滑河面,白柳的頭顱在一沉一浮中,漸漸遠去,終於在洪水滔滔的大壩盡頭消失。

    「白柳——」「白牛——」河兩岸,人們在呼喚著、哭泣著。曾秀蘭伏在我的肩上,泣不成聲。

    雨,又開始下了,似顆顆無聲的淚水在滴落。

    華志強:那條曾飄逝了的白手巾,似乎又飄了回來

    我完全未想到她會給我寄來琴弦,把一個曾經存放於心頭,但已經僵死的舊夢重新復活。回到田壩,周翠英把一封信交給我。牛皮紙信封,脹鼓鼓的,下款落有「鄭州市豫劇團緘」。打開信封,裡面有四根琴弦,gdae各一根。我望了周翠英一眼,急忙展開折疊信紙。落款人居然是陳芳暉,信中說要周翠英將琴弦轉交於我。我有些茫然,丈二和尚摸不著腦殼。俗話說,無功不受祿,陳芳暉憑啥給我寄弦?難道是周翠英去幫我向她要?於是,周翠英便把春節回家,路上偶然遇陳芳暉,跟她談起下鄉,談起我的事說了一通。當時,陳芳暉就說,把你叫上,春節後初幾頭,約個時間喝茶,大家見見面,擺下龍門陣,敘敘往日同學情。讀書時天天一起,現在天各一方。我答應說可以,還未來得及通知你,陳芳暉便來我家,說她有急事需提前趕回河南,約喝茶一事只好告吹。她以為我已給說了,而她失約,便寄來琴弦補償。這是我的看法,實際在當時,我已給她說了我還沒告訴你。周翠英說。

    真的,她給我寄琴弦,從千里之外,這是我完全未曾想到,且出乎所預料之外,不管周翠英所說理由如何充分。我拿著那四個裝琴弦的紙盒,反覆地,一隻隻地看。其上是否有她的留言或留下的痕跡。如指拇印或某種誘人氣味。她的纖細指拇印一定很好看,跟她人一樣。但什麼也沒有。對我來說,農村練琴,其琴弦比命還寶貴。我最怕最頭痛的就是斷琴弦。在窩兒這個窮鄉僻壤,花錢也難買,一般都是叫家裡或朋友寄。且貴,一套四五塊。廣州一家樂器廠生產的g弦,銀製的,一根就要一塊四五。不過,音質倒還不錯。我一天勞動的工分錢,還不到三角。由於無錢買微調,加之撥弦與跳弓最虧弦,琴弦的猝斷無法預料,有的新弦一上上就斷。當然,有的拉上三五個月也不斷,買弦純屬靠運氣。為了節省,我學會了接斷弦。琴弦最容易於琴碼處斷。將斷的兩截,各打一結,其一根從另一根結中穿過,而後上上繃緊。還可以,有的弦要結好幾次,一直結到弦短得無法穿過旋鈕柱擰緊才扔。陳芳暉寄來的弦,簡直似雪中送炭,也只有相互都是拉琴人,才能理解。女生體貼人,就比男生細膩,想得周到。我過年回家花十元錢所買的兩套弦,已所剩無幾。她寄來的弦正好用上。但從心裡講,我還是有點捨不得用她寄來的弦。我希望將其弦似信物般拿來留作紀念。後來,那四個裝過弦的空紙盒,我也保存了好久而捨不得丟。我常常拿出來反覆看,舉起對著亮處,辨認其上是否留下了她的手指印,是箕還是鑼。當琴弦已短得已不能再接時,我還是把她寄來的弦用上了。然而,自從上上陳芳暉寄來的琴弦,在我拉琴時,常常走神。常常要去想她拉琴的姿勢,她那只白皙的左手,以至在弦上滑動的根根纖指。她的指尖是否已長繭,指尖中也有一道弦的劃痕?我觸摸到她寄來的弦上,好像我的手在牽著她的手。而她這隻手,正是當年向我揮動過至今都無法,且不能忘記的那片白手巾呀!於是,在我眼前,那片似白雲般飄逝了的白手巾,而今又彷彿飄了回來。

    我有些不解周翠英之意,她為啥要把陳芳暉寄給她的信,連同托她轉交給我的琴弦,一起都交給我,讓我看。乃至把有回信地址的信封也一同放在我手中。難道她故意假裝不知我在跟田惠平戀愛?是丟坨石頭過來試水深?後來,周翠英對我說,陳芳暉寄給她這封裝有琴弦的信,是田惠平趕場從窩兒郵局帶回轉交給她的。當時,田惠平還給她開玩笑,說她咋會在河南還認識了一個男朋友喲?陳芳暉寫的鋼筆字方正有力,有男生風格。撕開信一看才知是陳芳暉委託她轉交給我的琴弦。陳芳暉跟我是一個班同學,她的人品與為人,田惠平以前就聽周翠英說過。周翠英說當時田惠平見信及琴弦後,一句話都未說就離開走了。女生相互心靈是敏感的。田惠平明顯吃醋了。而陳芳暉給周翠英寄來了一個燙手山芋。我知道,她很難辦。你陳芳暉要給華志強寄弦,直接給他寄不就行了,非要讓她來轉交。地址她曾跟陳芳暉說過。田壩大隊,她在二隊,他在六隊。現在來看,好像她周翠英在其中幹了件不光彩事,給華志強與陳芳暉間牽線搭橋,讓他腳踩兩隻船。田惠平跟她,好得像兩姊妹樣,她咋會去幹些事來傷害田惠平嘛!我現在乾脆來個月亮壩耍刀,明砍(侃),把弦跟信包括地址全交給你華志強,你自己看著辦。往後,她不會再在你與陳芳暉間摻合了,幹點所謂「打燈泡」,即燃燒自己,照亮別人的事情。周翠英把信交給我時,還雙手來回地拍打,一種表示洗手不會再干的意思。

    的確,陳芳暉是我少年心中的偶像,自從我那顆懵懂的心,開始對異性好感,有好奇想法時,陳芳暉便是我心靈上豎立起的一根標桿。她品行兼優,才貌出眾,談吐斯文,且有教養。我與她能談得來,愛好基本一致。後來大家都拉提琴不說,當初讀書時,她寫書法,我畫畫,一起出牆報。都對「清華大學」憧憬。若繼續讀書,不停課鬧革命,說不定我倆會手牽手走進同一所大學,而後完成學業組建家庭。但而今,命運之舟卻把我倆天各一方,我被沉落於這片深山老林,窮鄉僻壤,看不到半點人生希望,使我對前途充滿沮喪。然而此時,田惠平卻出現於我面前。人的認識往往是通過器物做媒介。跟陳芳暉,雖是一班同學,主要還是辦牆報,後來拉小提琴便有了更深瞭解。與田惠平,主要是鴿子。開始是鴿子吸引了我目光。那凌空的撩飛,那咕咕的啼叫,以至後來那悠長遼遠的鴿哨聲聲,由烏及屋,使我漸漸看清了田惠平那張秀美臉龐,乃至她那顆充滿愛慕而善良的心。

    收到陳芳暉寄來的弦,以至周翠英把她的通信地址拿給我後,我並非無動於衷,而是苦惱不堪。相比之下,陳芳暉屬那種特別打眼,即特別能吸引男生眼球的女生。她的矜持,一舉一動,投眸一瞥,都會使男生興奮,而產生好感或愛慕。田惠平卻不一樣。她似乎始終沉浸於寧靜中。她的美如同被一片似見非見的薄紗遮擋掩面,要用心才能看清,酷似月光下的倩影,朦朧且充滿想像。好多天來,我都舉棋不定,猶豫不決。究竟給不給陳芳暉回信,以何理由,感謝她寄來的弦,或再叫她寄幾根弦來?好幾次擺好紙,提起筆,我都沒法往下寫,或剛寫了句「芳暉你好!」我便撕紙揉了。我會感到這種稱呼很彆扭。此時,我也會彷彿聽見茅屋窗外,有一串鴿哨聲在嘯響、嘶鳴。

    田惠平已經很長時間未曾理我了。上次春節回家,我跟龔治中一道走,她生了我的氣,回到家中我買了兩張電影票,主動上門找她,算是跟她承認錯誤,賠禮道歉。看完電影,我們去公園長亭,夜幕中,她讓我吻了她。這是我們的第一次接吻。她口中那股甜甜滋味,至今讓我回味無窮。本來我們說好一道回田壩,結果,姚崇高非要讓我陪他去成都看畫展。回到市裡,她早已憋著一肚悶氣獨自回到生產隊。我是做了兩隻鴿哨來討她歡喜,才使她氣消。回家看病回來,她從不來看我,也不帶信來請我去她們隊耍。這次回農村,母親鹵了隻兔子肉,讓我帶下來吃,曾想她來看我時一起分享。帶信她都不來,我就只好一人吃了。趕場碰見,象徵性地打個招呼,便扭頭而去。周翠英喊我去她們住處拿弦,我才知她不理我的原因。我知道女生有時要撒嬌,要男生寵她,給她討好。去成都看畫展,我把我的擔憂給姚崇高說過。他說,這有啥?回去討個好,她一笑,不也就完了。姚崇高比我大不了幾歲,在理解女生心理方面,似乎比我有經驗得多。但這次,你要叫我討好,我不會幹,我做事是有原則的。我又沒干對不起你的事?陳芳暉給我寄弦,我根本不知道,也不是我喊她寄。生我氣,我真的受不了。惹我冒火,我倒真想給陳芳暉寫信。不過,相隔這麼遠,多年音信渺無。她又那麼打眼,說不定早已有意中人了。但我還是可以給她寫封信去,丟坨石頭去試水深。正當我打定主意準備往河南寫信時,一個讓我意想不到,而震驚的事情發生了:白柳於大壩工地淹死。

    「你是在給我擺龍門陣喲?」我問。

    「真的。他的遺體在大壩下好幾里遠的河邊找到。」

    「他咋會被淹死呢?」

    「據說是搶救國家財產——從上游漂下的木材。」

    龔治中判刑去勞改,生產隊知青點只剩我跟袁達成。山上幹活回來,我坐在灶前燒火,袁達成淘米煮飯。他剛從窩兒街回來。我有些坐不住了。飯煮好,三兩下刨進肚,碗一丟,我便朝窩兒趕去。我先去了二隊,僅田惠平在。她說她們也是剛聽說白柳出事不久,周翠英半小時前,便去了窩兒。原打算我倆一起去,周姐說家中有些事需人照看,她先去。於是,我便一人急沖沖朝窩兒趕去。在街上,我找了一圈,不見周翠英,又去公社。公社飯堂,有幾個社員正在公社秘書帶領下,為白柳設置靈堂,據說要在此給白柳開追悼會。秘書對我說,周翠英被方書記派去車站接白柳的母親與妹妹去了。我又急忙朝大壩工地趕去,找到王大泉,想跟他瞭解點白柳的死因。王大泉正在辦公室伏案寫悼詞,見我來,流著淚簡單向我講述了一下當時情況。他也很悲痛,幾次都哽咽得說不下去。我說可不可以見見白柳遺體。他說算了。屍體是在淹死三天後,於河下游很遠地方找到。屍體已被水泡脹,臉已浮腫,加之天氣又熱,已有些腐爛發臭。現放於工地庫房,用冰磚保存。等他親人來見一眼就掩埋。

    「是我害了他呀!」王大泉擦著眼淚說。

    「人家都說是他去搶木頭淹死的?」

    「不!你不瞭解。是我叫他寫入黨申請書。」王大泉從辦公桌抽屜拿出一份紙頁,說道,「這份入黨申請書是他死後,於他床上枕頭下找到的遺物。」

    我不好再說了。入黨申請書與白柳於河中搶木材是否有必然聯繫,我不瞭解。對他來說,為了掙表現倒可肯定。但掙表現不一定是入黨,為了招工回城也是目的。天已黑,趕回田壩已是太晚,王大泉要我留下。工棚內,民工的床只要是空著,都可以去睡。只要不怕,白柳那床你也可以去睡。我怕啥?茶場幹活,學校樓上,我跟白柳一個床睡覺得還少?第二天,白柳母親與妹妹弟弟,被去接她們的周翠英帶到窩兒,安排住在區委招待所。我去見她們時,方書記與周翠英都在。幾娘母哭得似淚人兒一樣。周翠英邊哭邊給白柳母親擦眼淚,並勸慰著。方書記坐在床邊,拉著白柳母親的手在不停地安慰她。你養了個好兒子,他是為了搶救國家財產犧牲,為人民利益而死,比泰山還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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