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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37章 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 文 / 鄭雲華

    第二天,白柳追悼會於公社飯堂舉行,王大泉主持。他介紹了白柳生平與先進事跡,以及當時白柳搶撈河中木材情況,並積極向組織靠攏。犧牲的頭一天,便向組織遞交了入黨申請。而後,方書記上台講話。他說白柳同志是我們全縣知青的光榮和榜樣,是貢縣的金訓華,是我們全體知青學習楷模。經縣委批准,白柳同志被追認為革命烈士,根據他生前所願,追認白柳為中gong黨員。

    據說,方書記後來請示縣委,縣委又給龍門市取得聯繫。白柳還在讀高中的妹妹不再安排下鄉,畢業後安置在白柳母親單位,一家毛巾床單廠上班。

    白柳追悼會那天,正好逢趕場。在場上,遇見姚崇高和許茂其。白柳的死,給我帶來無限悲傷。我心頭很亂,很痛,根本無心思回生產隊幹活。走吧!去西牛山療傷。在姚崇高勸慰下,我去了他們隊。已是秋季,夜間蟋蟀蟈蟈青蛙叫過不停。他倆舉著火把,去捉巖蛙來款待我。有的一隻約半斤重。黃鱔泥鰍螺螄青蛙,當地農民不吃這些。但我腦海老要出現白柳模樣。他那走路的擺動,那低沉的嗓音,那悠揚的口琴聲,總是時時向我襲來,使我悲痛不已黯然神傷。是他救了我的命。我抽著煙,望桌吃過飯後的一桌杯盤狼藉。我說,那次砍柴,我差點被破開傾倒的樹劃傷。抽空我給你一起去懷念他,姚崇高說。他倆真夠哥們,一直在撫慰我。兩天後,我啟程回生產隊。從西牛山回田壩,要經過窩兒。白柳埋在大壩附近不遠山上,我順便再去看看他的墳塋。剛到山坳,便見遠處升起一縷青煙。走近一看,才發現是周翠英一人在此祭祀。面對點香燃燭,她一邊撕燃紙錢,一邊無聲哭泣著。見我走來,便傷心地哭出聲來。

    「算了,人已死,不要太煎熬自己。」我湊上前,拿起一疊紙錢,一片片往火堆丟,並勸慰著她。

    「白柳是因為我死的!」周翠英突然大聲地哭起來,「他一直愛著我,不願看到我跟袁達成在一起,躲避我,才來的大壩工地。」

    也許,周翠英說的是真的。白柳那本我都不願借的《戰地黃花分外香》歌本,如今保存於她那裡。但後來很長段時間,我老覺得他的死是個謎。他親自給我說是為了躲避張支書而去工地。王大泉說是為了爭取入黨。現在周翠英又說是為了躲避愛。但不管咋說,白柳已經死了,命喪黃泉,掩埋在電站大壩工地不遠處山岡。我把周翠英送到二隊,我才回到六隊。經過一段時間我對袁達成的觀察,發現他與周翠英的戀愛,的確已經告吹。

    我不知道媽媽咋會知道鍾洪波來鄭州一趟看了我。舅舅是不會對她講的。我來河南鄭州住舅舅家後,舅舅就幾乎未單獨給媽媽寫過信了。有啥事,他都是叫我寫信告訴媽媽。鍾洪波也不會給我媽寫信的,他連地址都不詳。是他把此事告訴了鍾伯伯,再由鍾伯伯告訴的媽媽?還是鍾伯伯叫鍾洪波來鄭州看我,他再告訴的媽媽,整個過程都是由鍾伯伯安排策劃?關於我的戶口調動,或者說工作安排,是媽媽寫信委託鍾伯伯辦理。這種委託辦事,有求於人,授之以柄,是不是鍾伯伯以此作為支配媽媽的條件?媽媽的幾封來信,我之所以未回,其信中傳達了一個意思。雖然她的用語很含蓄,揣測、懷疑、不確定、模稜兩可。她畢竟是小學教師,教過語文,懂遣詞造句。最終表達的意思是:年齡不小了,應該考慮自己的大事,人家鍾伯伯對你很關心。媽媽與我,在以往,從未向我談及過我的個人問題,而她在鍾洪波來看過我後提及此事,肯定是有她的所指。難道媽媽不知道鍾洪波是個殘疾、爪手?她甘願自己女兒嫁給殘疾人?她應該知道。當初龍門市,我們兩家人一起生活了那麼多年。洪波經常於我家打進打出。我之所以不願回媽媽的信,是我覺得她突然變得庸俗,而且可憎了。也許,是鍾伯伯把他的意思,傳達給媽媽,再由媽媽傳達給我。願不願意考慮是我自己的事。何況,這麼多年,媽媽對鍾洪波已不瞭解,只曉得他已成了清華大學的學生。鍾伯伯的確是個有心計之人。三反五反,劃右派,災荒年間,文化革命,他都一路順風斬浪,一個台階一個台階上。現在,站上了省財政廳的位置,似姜太公穩坐於釣魚台。父親的智商,與他比就差遠了,劃右派那個台階便栽落下去不再朝前。有時我在想,文化革命那麼多幹部挨整,被批鬥,掛黑牌戴高帽丟班房,有的還丟了命,而鍾伯伯居然毫毛都未傷一根,還把自己兒子弄到清華大學,成了一名工農兵學員。我的戶口他可遷移,工作也可安排,好像這個國家是他辦的,他想幹啥就能幹啥。從媽媽的幾封信中,我已逐漸明白這是鍾伯伯意思。並且是在用遷戶口安排工作為籌碼在做交易。難怪過年時我去他那裡,一家人對我那樣熱情,好像是他們找我辦事一樣。

    媽媽一連幾封來信我都沒回,也不想回。她知道我有情緒,便給舅舅寫了封信。舅舅拿著媽媽的信來找我。他的意思倒不是來做我的工作,而是說應該回信,來而無往非禮也。你媽也並沒叫你要去跟鍾洪波談戀愛,去嫁一個手臂有殘疾的人。去攀靠高官門戶過幸福日子。她的意思是要你跟鍾洪波和他父親處好關係,人家才能幫你忙。既然他都能把一個殘疾兒子送進清華讀書,你的戶口調動,工作安排還不容易?舅舅是個好心人,他做任何事,也不會去傷害自己姐姐的女兒。但他只能算個岸上人,對事情的本身他並不瞭解。鍾洪波是工農兵學員,三年學業完後回成都安排工作。那晚,鍾伯伯親口對我說:「調啥鄭州,來成都哪個劇團不能拉琴?」我去成都幹啥?親人熟人無一個,加之鍾洪波又繞道來鄭州看我。這些,不都是和尚腦殼上的虱子明擺著?再笨的女子也能猜想到。從內心說,剛看到鍾洪波胸佩「清華大學」校徽時,我就嫉妒得眼睛發紅。但一想,屬推薦,不是硬考,這又有啥稀奇,算啥真本事?當年那麼多高幹的子女上清華北大哈軍工,都是硬考的?鬼才相信。他也算初中生,比我高一屆,要說讀書成績,我並不比他差。說白了,他進清華,純屬鍾伯伯的能耐本事。洪波哥跟當年來班上發動鬧革命的眼鏡學生比,不是一個檔次。人家成績,是頭年我校幾百考生的前幾名。當年考起清華北大,全市僅兩三個。人家是我市的「狀元」生。在舅舅反覆勸說後,我跟媽媽去了封信,謊說自己收信後很忙,趕排節目要下鄉演出,而未及時回復。

    我有時還是很同情理解媽媽。自從父親學劉步蟾不堪忍辱而自盡撒手人寰,她把我們三姊妹養大,不容易。作為一個女人,她盡到了一個母親應盡的責任。我不願下鄉,想拉琴。她盡量滿足我,找熟人托關係,通過舅舅,把我弄到河南來,於豫劇團打工,邊學琴邊找工作。雖說是個臨時工,但有每月工資二三十塊。工資雖低,比起下鄉的那些同學,不知好多少倍。有了固定收入,現在不再需要媽媽供養,我偶爾也還要往家中寄點錢回去。家中還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已逐漸長大。他們馬上將面臨上山下鄉。她還要替他倆操心焦慮。有時我在想,父親比媽媽將近大十五歲,結婚時,她16歲,剛師範畢業。媽媽長得漂亮,不算大家閨秀,也算小家碧玉,解放時家中還有些財產土地。她與父親結婚,有沒有愛情喲?父親是南下幹部,單身來到市裡,是媽媽家住那個區的主要領導。要想在他分管的那個區找個女子來作老婆跟自己生兒育女,還不是隨便父親選?我曾聽外婆講起過媽媽出嫁的事。你爸看上你媽後,便找人來做工作,還當任務完成。先做通我的思想,說嫁革命軍人光榮。而後,你爸便跑到你媽面前唱歌。「革命軍人個個要牢記;黃河之濱,集聚著一群,中華兒女優秀子孫……」不過,媽媽算命好,父親是個值得去愛的人。

    鍾洪波走後,過完春節大年十五後,劇團才陸續上班,並傳達了一個文化部通知,六月份,要搞一次全國各地方劇種調演,參加演出的劇種有川劇、豫劇、越劇、昆劇、黃梅戲等。京劇由於全國普及,一般市都有京劇團,便不在調演之內。河南的豫劇團好多,幾乎每個市縣都有,省就有一團二團。經省領導研究,最後決定由我們市豫劇團去。由於審查嚴格,團裡的幾個編劇又不敢隨便寫,怕犯錯誤。編排的節目是由京劇《平原作戰》改成的豫劇。舅舅負責音樂創作,熬了好幾個通宵譜曲。劇本搞出後,便抓緊排練。在排練期間,我曾打算去北京調演時,去清華園看望鍾洪波。讓他陪我去遊覽**故宮長城頤和園……上次串聯去北京,已是十一月,天冷,又忙著去抄大字報,等著**接見,根本就沒去風景點遊玩。畢竟,我跟鍾洪波從小在一起長大,有青梅竹馬感情。我跟他在北京單獨一起,也沒人看見。即使看見,我也不怕別人說我在跟他耍朋友談戀愛,說我的男朋友是個殘疾爪手。他本身就不是我的男朋友。我從來沒想到過我今後的男友會是殘疾。我也不會,也不可能去嫁給一個殘疾人。這次鍾洪波來鄭州看我,團裡頭好多人見我跟他在一起,背地議論說我的男朋友專程從外地來看我,見他一隻袖子空空。「嘖嘖,哪裡不能找,非去找個殘疾男人?」「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個個盡在背後議論。就連夏老師跟我從來都不開玩笑的人,也悄悄背地問:「他是你的男朋友嗎?」弄得我臉一陣陣地紅。你想嘛!大家都在團的大院住,一個門洞進出,低頭不見抬頭見,我想躲也躲不開。但最後,我還是想通了。我奉行馬克思那句話:走自己的路,讓人家去說吧。

    實際上,要我真正佩服的人,還是周翠英、華志強他們那批敢於下鄉,去艱苦地方磨煉自己意志的同學。他們是時代的弄潮兒,敢於去面對苦難。人一生中,沒有苦難便沒有人生,記得好像哪位哲人這樣說過。他們沒有迴避命運安排,去講有無背景,托熟人找關係,一切走正道開前門,義無反顧地投身於農村生活。我有時在想,我成了《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中的冬妮婭,他們卻是保爾·柯察金一代。

    由於政治形勢發生變化,北京調演被臨時取消,幾個月的緊張排練屬竹籃打水一場空。不過,預料之中的事情還是發生了。媽媽的來信,說鍾伯伯對你的印象很好,洪波來鄭州,也對你感覺不錯。他現在已是清華大學的大學生。鍾伯伯說他的手也治得快跟正常人差不多了。鍾伯伯也答應今後幫你在成都解決戶口與工作。媽媽的信中雖然沒說叫我要嫁給鍾洪波,當鍾伯伯的兒媳婦,但她的陳述就是一種態度。我對洪波哥並不反感,他有殘疾,還更應該值得同情。關鍵是,如果鍾伯伯是以可以調動戶口解決工作為籌碼來交換。這種乘人之危,把愛情婚姻當成了商品交換。你不願意,我就不辦;我辦了,你就要願意。我是極為反感。真正的愛情是不受條件、環境的限制與約束的。

    我的心情極端煩躁,啥事都不想做,琴也不想練。星期天早上,我跟舅舅舅媽打了個招呼去外辦事,便乘上去郊外公共汽車,來到黃河邊上閒逛。此時,正值汛期。開闊河面,渾濁發黃的河水,泛著白泡,套著漩渦,似乎從天際湧流而來,然後又遠去,頗為壯觀。我是慕名而來,這條象徵中華民族的河流,在我心中的敬仰之情,從孩提時就有。「風在吼,馬在叫,黃河在咆哮,河西山岡萬丈高,河東河北高粱熟了……」的旋律於耳際響起。先是父親把我抱於懷中,他揮著一支手臂唱。後來在學校,我們佩戴紅領巾,由老師指揮著一起大合唱。來鄭州已好幾個年頭,一直都打算來河邊走走,團友說,涸水時無看勢。記得當年串聯,北上火車傍晚從黃河大橋經過,已臨冬季,同學把我搖醒。玻窗外,月光下的黃河似一條細帶,於開闊的,白茫茫沙灘間蜿蜒遠去。我很失望。這就是集聚了一群中華兒女的黃河之濱?你們不要隨便指條河溝來懵我喲!我對叫醒我的同學說,而後又蒙頭瞌睡。而今,黃河的確展現了它的氣勢,磅礡英姿,浩浩湯湯河水,勢不可擋,一瀉千里。我脫下鞋,赤腳於河邊沙地徜徉,軟軟沙地,幽涼河水,使我覺得腳板特別舒適。我用手捧起一捧水,讓其於指縫間漏下去。我用指頭蘸起河水,放到舌尖一嘗,苦澀苦澀地。母親的河流,好像哪位詩人這樣稱呼過黃河,那麼,它就應該似乳汁一般甘甜。我有些失望地抬起頭,望著太陽已經開始沉落的西方遠處。周翠英曾對我說,她下鄉那兒,也有一條河流,叫南廣河,河中的水卻是甜甜的。哦!那封寄出的信,已經有兩個多月了,如今似石沉大海。我一直在盼望周翠英的回信,當然更盼望華志強的回信。他那雙眼神始終讓我難以忘記並喜歡。作畫時,他老愛退得遠遠,斜著腦袋,瞇縫著眼,虛視其畫的顏色冷暖、比例、素描效果。從那時起,我就發覺他似乎有種超凡脫俗的藝術氣質。然而,他倆的信未盼來,鍾洪波的信卻寄來了好幾封。太陽已經向西,我拾起塊瓦片,在河面打了三兩個水漂,而後,穿上鞋,朝返城的公共汽車站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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