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3章 明月掛九天 文 / 鄭雲華
龔治中:明月掛九天,風吹鐵窗骨更寒
「抬頭望見北斗星,心中想念毛ze東,困難時想你有方向,迷路時想你道路明……」我現在就很有困難,想抽湮沒得煙。我現在就很迷路,被關進玫瑰煤礦勞改,算是犯了法的壞人。我很羨慕「文革」中的造反派,一月風暴奪權後,接著便是二月逆流,三月黑風。他們被抓進監獄,在鐵窗中個個都是好漢。他們一遍遍地遙望天空,唱這支歌。記得後來市裡還將此坐牢排成一台戲,叫啥《龍門烽火》,第四場即鐵窗烈火。一群人戴腳鐐手銬,於獄中抒懷翹望,手舞足蹈,放聲高歌:「明月掛九天,風吹鐵窗骨更寒,革命何須怕斷頭,敢下火海上刀山……」對他們來說,坐牢簡直就是一種享受,一種人生的舒展豪放。不過,我來勞改也算是享受,未來時,聽人說,伙食開的是「二三三」,我就嚇得很,腿直髮軟。饑荒年間,我是餓過飯的,我曉得挨餓是啥滋味。結果來煤礦,飯隨便吃,除了沒自由,幹活重些,吃食比在生產隊當知青還強。知青吃了上頓沒下頓,在這兒天天吃飽飯不用愁。現在我當然更不錯了,下井挖了三個月煤後,便被抽調隊部當理發員干手藝活,同時兼火房打雜。不再像當知青,迎著太陽出,伴著月亮歸,成天修地球。
記得不知是哪個哲人說過:人一生沒當過兵、沒坐過牢,算是殘缺人生。當解放軍我是沒希望,政審不過關,成分是小地主。我只當過民兵,還是在生產隊曬壩中,男的站一排,女的站一排。趙啟龍喊了兩聲「立正,稍息」。大家便哈哈大笑,一哄而散。笑的是一女社員背著娃兒來站隊。坐牢蹲監我算是有了。不過,我很冤枉,我根本沒犯啥子法的。這還是我們隊長,他來我這兒理髮,我跟他掏耳朵,背心打冷刀時,他覺得很舒服對我說的。你的確很冤枉,賣點糧票算犯哪門子罪?我聽了這話當然很高興。我說我還可用刀給你刮眼珠子。他不幹,怕。他還說憑我這把手藝,可以提著工具箱進中南海去跟老人家理髮。我感到非常榮幸,憑他這句話,我便有士為知己者死的念頭。說句良心話,那些糧票又不是我偷的。游長生偷糧票我一點不曉得。我只是幫他賣了點糧票,還是提成。說我是同夥犯。我是拿賣糧票的錢來抽煙喝酒吃肉。不過人哪個不想享受?哪個心甘情願去吃苦?那是沒得辦法的事。
「龔龔(彎彎),過來一下。」
「報告班長,到。啥子事?」我從椅子站起,來到廚房辦公室唐班長面前。理髮室與此辦公室僅隔一牆。上午一般無人理髮,我便坐在理發椅養神打瞌睡,或聽唐班長安排差事。
「把籮筐準備好,跟我去買菜。」
這是我求之不得,所希望做的事。買菜,就是可以走出礦區戒嚴處,到外面貿易市場走一趟。我隨唐班長一道去買菜,講價付錢裝筐後,我負責把菜挑回來。唐班長是外地貴州人,當兵後調到煤礦當獄警。由於家屬是農村人,安排於礦區小賣部工作,他本人也就安心於這大山礦區了。他文化不多人老實。我能來理發和挑菜,是他從犯人中挑選的我。他看過我的檔案,知道我犯的啥法。你不能逃跑,第一次他跟我談話就這樣對我說。你想嘛!三年刑,一晃就過去了。若跑,逮回加刑就是六年。你們知青,三年沒抽回城的肯定有,你就跟那些未抽回去的一樣想。還有,剃頭買菜比下礦挖煤輕巧得多。唐班長說的是老實話。我若幹些對不起他的事,到時隊長要拿他試問。我咋能幹對不起他的事呢?市場上,我跟在他屁股後,講價、選貨、付錢,而後我便把菜放進籮筐。買好一挑菜,我挑著,邊走他又邊對我說:龔龔(彎彎),我倒有個想法,刑滿後,如果出去工作不好找,我跟隊長說,你就留在煤礦當工人,干理髮,把家也安在這兒。礦區有個設備維修車間,那裡面有好幾個大學生,1957年劃成右派,來煤礦勞改。刑滿後,人家就留在這兒搞技術。有家屬的就把家屬遷來。還沒結婚的,就在附近談一個。我覺得你可以考慮,這總比回你去插隊的那個田壩強,你說呢?
照唐班長這麼說,我來煤礦勞改,算是因禍得福,塞翁失馬安知非福。的確,像我這樣勞改人員,能在刑滿後,在煤礦剃頭當工人,也算是一條出路。你想,即使刑滿釋放,回生產隊,遇上招工,能有我的份?休想!不管你冤枉不冤枉,反正你是蹲過監的人,見人就得矮三分。在這個問題上,張洪亮最不服氣,糧票又不是我偷的,游長生偷的糧票,你們把他槍斃了,也就算了。我只是幫賣,算是犯錯誤,不算犯法,屬教育幫助對象。一句話,屬人民內部矛盾。星期天節假日,張洪亮、何進才有時要來理髮室玩,找煙抽,擺點龍門陣。挖煤三班倒,休息時在礦區內還是允許自由活動。我跟他說:「算囉!既來之則安之。好好幹,反正你是有手藝的人。你那裁縫技術,這煤礦犯人中,沒人超過你。等隊長來理髮,我跟他推薦成立個縫紉室,買台縫紉機,把你調來搞縫紉,給大家縫補衣褲。何樂而不為?有空在唐班長面前我也去吹吹。他管後勤。我的話,他有時還是要聽。」何進才倒還沒啥怨言。他力氣大,下井挖煤對他來說不是啥難事。比我跟游哥去的雲南山上那個小煤窯強多了。那兒是人挖,這是電鎬鑽。那兒煤裝篾筐後由人往外拉,這兒是車往外運。那邊洞內人只能爬行,人感覺氣都出不出來,這兒人可在洞內直起身子走。雲南那邊是活人等著埋的活,我跟游哥若吃得下那苦,他根本就被逮不住,也不至於被槍斃。何進才現在似乎一切都無所謂了。他說:「游哥死了,我還活著,活著比啥都好。我還有幾十年日子要去過,其他一切都無所謂了。」
春節將至,街上賣年貨,買年貨人絡繹不絕。大家在紛紛準備過年。此時,回城過年的知青,男男女女,已經牽起線線朝家趕了。今年春節,母親說要來看我一趟。我勸她算了,不要來。我知道她想兒子心切。雖然我是個罪犯,但我也是她的兒子,是她身上的一塊肉。我說我沒犯法,糧票不是我偷的,我只是幫賣。她信,她只是怕我在勞改中挨打受罵。我跟她說在勞改隊比當知青更好,她不信,非要親眼看見我才放心。唐班長說,你照張相寄回去不就行了?跟唐班長一道去買菜,我去相館照了張相,雖是光頭,脫下囚衣,唐班長把他的衣服脫下讓我穿上照。你想嘛!來回車費就是四塊六,加之打旅館吃飯,還要買點香煙花生之類來打點,最少也要花個十好幾塊。父親理個發,娃兒一角,大人要刮鬍子掏耳朵才一角五。還要交定額稅。你想,該要剃好多個腦殼?還是華志強夠朋友,利用這次過年回農村窩兒,專門繞道來玫瑰煤礦看我,還帶來了一隻我愛吃的鹵雞子和兩包「永紅」香煙。我倆在門衛接待室見面,聽他說後,我才知道白柳死了和游長生被槍斃時的一些事情,以及生產隊現在的情況。我說我的確對不起我們隊長,等我勞改期滿,我買兩隻雞去陪他。偷他那只下蛋雞來吃,我會後悔一輩子。「你偷來還不是大家吃了的?要陪大家陪,不要想那麼多,你夠朋友了。」華志強一直在勸我。他說他這回家帶了瓶「龍門大曲」酒送隊長。他說算我送的。我說算了,就說是你送的,你還需跟隊長搞好關係,你今後招工回城還要靠隊長推薦。臨走前,華志強要我代問張洪亮何進才。他說他還記得跟游長生做生那晚講鬼故事,嚇得尿都不敢出門去屙。我說:「我會的,你送的鹵雞子肉和煙,我會拿去跟他倆共分享。」望著華志強的背影走後,提著他送來的東西在回理髮室路上,我又想唱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