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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45章 好死不如賴活 文 / 鄭雲華

    陳芳暉:好死不如賴活

    媽媽來鄭州過年是我預料中的事。去年回家,媽媽便說:這些年你在舅舅家學琴,給他家帶來的麻煩不少,雖你舅舅不說,但你舅媽多少還是有想法,我得抽空當面感謝她,還她情。我也是十好幾年未去鄭州見你舅媽了。我記得當年隨媽媽去鄭州舅舅家時,我還在上小學二年級。有篇課文叫《夏天過去了》,我至今印象頗深。好像夏天的感覺就是知了的鳴叫。那次是我人生第一次乘火車,我把頭側向玻璃窗外,觀望似幻燈般變幻的景致,把我的頭都偏痛了。到了寶雞車站,媽媽下車買了只鹵雞,很香很好吃。我問寶雞市是不是因雞好吃而取名?媽媽只笑不答。還有,媽媽這次來,是想和我溝通,我倆在信中所表達的,總感覺信不達意,以及我總是在她來三兩封信後,才回信一封,用拖延來表達我心頭的不快情緒。而且,我們兩母女有些話,在信中是說不清楚的。

    媽媽是在臘月二十九到的舅舅家。頭天下了大雪,天很冷,我去車站接的她。媽媽帶了些四川的橘子,給舅媽帶了一條圍脖,給舅舅的兩個孩子一人買了塊布料,給舅舅帶了一瓶「五糧液」酒,還有兩塊臘肉、一包香腸。我知道媽媽做到這些很不容易,除了正常的生活開支,她需要花大半年積蓄。何況肉還是憑票供應,每月每人一斤。不過,媽媽另外還有兩塊凡爾丁布料。她說是在成都買的,一塊深藍色的給我做褲子,一塊煙色的帶回家留給自己做。我已經看出了些疑端。媽媽來鄭州,在成都轉換車時,跟我一樣,去了一趟鍾伯伯家。而我已猜出這兩塊布料是鍾伯伯送她的。媽媽來後,還透露了個信息,鍾洪波從北京回成都時,路過鄭州可能要來看我們。三十晚上,舅舅家包餃子。包了好多,把鍾洪波來後要吃的都包了。怕壞,包好蒸熟後,再放於燒箕中存放。舅媽說,她小時在家過年,餃子包好全端到屋外房瓦上凍放,直到大年十五都不會壞。住樓房就沒這個福分了。不住樓房你能享受暖氣?有好有壞。要辯證地,一分為二地看問題。舅舅這段時間參加政治學習不少。劇團幾乎每天都組織大家學文件讀報紙,要求認真看書學習,弄通馬克思主義。初三,鍾洪波來了。我們沒去車站接,他直接進到劇團家屬大院,敲開舅舅的家門。他戴頂東北毛帽,披件綠色軍大衣,裡面穿件純藍色卡其中山裝。左胸依舊別著那枚「清華大學」校徽。他帶來一包高粱飴軟糖,一袋柿餅,並給舅舅帶來一條「大前門」香煙。於此,這場由媽媽導演,近乎相親的節目由此開演。

    十多年未見的小洪,現在已長成大小伙子了。媽媽見面便誇鍾洪波。的確,洪波哥個頭一米七幾,人白淨斯文。除那只殘疾手臂袖口略顯空蕩外,其他跟正常人無兩樣。他比那個去年顯得生澀的他,已顯成熟。來到鄭州後,屋外冷也無去處,便跟舅舅在屋喝茶談北京形勢。過節放假,一家人便在屋中做吃食。媽媽和我幫舅媽當下手。有空,媽媽也要和鍾洪波擺擺龍門陣,談談舉家遷成都後的生活。他說,由於專業學的是化學,年前正參與一個科研課題小組的一項試驗,及化學標準制定,對其實驗方法進行驗證。回校後學校馬上就會開始下廠實習。很快,三天時間過去,洪波哥乘車回了成都。我和媽媽去車站送他。回來我和媽媽去二七紀念塔前照了張合影像作紀念。而後便沿街人行道朝家走去。我倆默默走著。我知道,媽媽這趟鄭州之行,於舅舅家沒環境也沒時間說的話,她該對我講了。

    「我覺得小洪這人不錯。知書識理,無幹部子女習氣。你說呢?」

    「沒有鍾伯伯的人脈關係,他不可能去清華上學。」

    「這倒是。不過我是說小洪這個人的本質不錯。」

    鍾洪波這次來鄭州,我幾乎很少跟他談話交流。有空,幫舅媽幹點廚房事,其次便躲進自己房間,加上弱音器練琴。我煩他又把他那片「清華大學」校徽別在胸前,有點顯擺。實際上,舅舅家的人,包括豫劇團的好多人,都知道唐指揮家有個清華大學生,是個爪手。他這種顯擺,如果說帶有目的,就是想讓我母親看見。如果說,你那塊清華牌子,是你靠自己本事硬考上而得到的,像當年來我班上發動文革點火那男生,人家是市裡狀元,當年在全市應屆高考生中,學習成績數一數二,理所當然受大家敬仰與佩服。而你是靠你父親,靠他的職位人托人、事托事,疏通渠道打通關係,上了個僅靠推薦,而不需考試,或簡單考試走走過場,便可入學的工農兵學員。應該說,鍾洪波與我是同齡人,和千百萬知青一樣,屬上山下鄉對象,雖你是殘疾,不下鄉,但也不至於讀個工農兵學堂就比別人高明多少。媽媽這次來鄭州,緊接著洪波哥又來了。這幾個晚上我都在想,實際這場相親的真正導演,不是媽媽而是鍾伯伯。媽媽只是為她沒下鄉的女兒要一份正式工作而努力。當然,如果能尋到一個她滿意的女婿,她女兒也滿意的丈夫又何樂不為?如果找鍾伯伯幫忙,往河南轉戶口,或照他所說就在成都拉琴有啥不好,純屬幫忙。我跟洪波哥相好屬自由戀愛。兩碼事不相干。我覺得鍾伯伯是個我所尊敬的人。而現在他是把這兩件事當成了交易在做,我便從心頭覺得噁心。也使我原先對鍾洪波那單純好感消失。

    「成都,我去你鍾伯伯家,調成都劇團拉琴一事,他答應幫忙。」一邊沿人行道走,媽媽一邊對我說。

    「我就在鄭州拉琴,哪裡我也不調!」

    「成都離家更近,有啥事互相還可以有個照應。何況長期住你舅舅家,舅舅不說,舅媽也……」

    「你走後,我就打算到外面租房,或去劇團單身宿舍。」

    「小芳,你咋這樣任性?」媽媽眼裡噙著淚花說道,「我是千里迢迢來跟你商量。自從你拉琴,就讓我操心。」

    「當初我就該下鄉,跟華志強他們一樣。」

    我們倆娘母不再說話了,默默地走著。天又下起雪來,鵝毛般的雪片靜靜地下著,我替媽媽把披在肩上的風雪帽拉上蓋住她頭,而後從兜裡掏出手巾,替媽媽擦去眼中淚水。望著她皺紋滿佈的面龐,我很想倚在媽媽肩頭,母女倆抱著痛哭一場。側頭看著過往行人投來的目光,我抑制住了自己。這些年,媽媽為了我與弟妹三個的事,已經操碎了心。自從父親含冤死去,帶大我們三姊妹的擔子便全部壓在媽媽肩上。在我選擇拉琴與下鄉時,媽媽尊重我的意願,讓我選擇拉琴,並來鄭州學琴逃避下鄉。去年春節回家,據說居委會主任和媽媽學校領導,曾多次上門找她談話,說群眾有反映,她有個該下鄉的女兒至今沒下鄉。媽媽總是支吾了事,「人都不在身邊,我咋個動員?她回來,我一定要她下。」我的糧食定量在家裡。每月媽媽要把我定量的市糧票,換成全國糧票寄來。又還得去找熟人托關係,有時還得去找學生家長幫忙。還好,河南的糧食比四川便宜。有時媽媽確實換糧票困難寄不來,我便去買黑市糧補充。畢竟我還有二十多元的工資收入。現在家中還有一弟一妹相續就要中學畢業而面臨下鄉,她不可能再讓他倆逃避了。當然,下鄉也不是要人去死,問題是它要讓人操心。媽媽在學校是教務主任,雖然讀書無用論一直在叫囂,但她卻是個辦事認真的人,不願誤人子弟,對學生嚴格要求。她的觀點是,在其位就謀其政。在家時我就知道,對個別重點輔導和培養的學生,她還要定期家訪。據說媽媽的同事與朋友,見她帶三個孩子辛苦,遇見合適的都說要給她介紹一個,但被媽媽拒絕了。她覺得這樣對不起死去的丈夫老陳,雖他撇下三孩子而走了,那是政治所至,並非兩人關係感情不好。還有,媽媽怕子女吃虧,繼父的出現,多少會造成她跟子女之間的不和諧。即便要那樣做,也要等孩子們結了婚,有了各自的小家庭,那時她才會考慮找個伴來過晚年。就這樣,媽媽像只母雞,用她的翅膀,庇護著我們三姊妹一天天長大,而她卻一天天變老。媽媽唯一值得驕傲,或心靈得以慰藉的,是聽她的同事與朋友誇獎她養了三個聰明漂亮懂事的孩子。這次媽媽來鄭州,說是來看我,實際很大程度是來看鍾洪波,看她打算的未來準女婿咋樣。

    回到舅舅住屋,他們都不在家,外出辦事去了。媽媽搬了張凳子,我坐在床邊,兩娘母又跟往常般攀談起來。媽媽跟我交流,就跟我與同學,或同齡朋友交流般自然隨便,沒有那種居高臨下,見多識廣的口吻,有時還帶徵求語氣。她說今年妹妹高中畢業,就該下鄉了。她打算讓她去,不然壓力太大。只是由於你父親的事怕今後招工時受牽連。包括你弟弟後年下鄉也可能會遇此麻煩。我有時真恨父親,你用死來證明你清白,你無罪,你愛黨愛國家愛人民,這有何用?最後的罪名還不是畏罪自殺。死了,解脫了,但你卻把責任交給了媽媽,一個替你生孩子,還要替你養孩子的女人。且一切都讓她一人承擔。有句話,好死不如賴活。你活著,媽媽買菜,你在她身旁,幫提一下菜籃子,也算是一種幫助和恩愛嘛!媽媽又在舅舅家住了三天,她跟舅舅交換了許多看法,具體所談內容,我不瞭解。但關於我跟鍾洪波一事,舅舅的意思還是以我的選擇為主。而後,我又陪媽媽去逛了半天百貨商店,採購了一大提包。我用我的錢,幫家中弟弟和妹妹買了點衣物。媽媽買了些糖果和小玩具。她說學校老師都知道她來了河南,平時替她代課頂班幫忙不少,空手空腳回去,的確無顏見江東父老。由舅舅去劇團開介紹信訂購的返程臥鋪車票一拿到手,媽媽的歸期也就到了。

    「與小洪的交往,可以先通信瞭解一段時間再說。」臥鋪車廂內,我把媽媽的兩個提包在行李架上放好後,打算下車時,媽媽又對我說,「你自己考慮,我的話僅供參考。」

    車站電鈴響後,啟程的火車開始緩緩移動。喇叭中,那首節奏明快的《運動員進行曲》響起。媽媽向我揮手告別後,又坐回原處。玻璃窗外,我望著媽媽不再年輕,已經花白的頭髮,淚水奪目而出。也許,我應該給媽媽分擔點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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