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6章 天不怕,地不怕 文 / 鄭雲華
姚崇高的構圖有他的獨特點,他把大壩與天,即下上作了黃金分割,使整個畫面顯得沉穩。用土黃定調,大壩橫過畫面,一條碧藍的河流從壩前流過。壩後,灰色天空後面,彷彿有一朵陽光在掙扎。畫的右角,有幾塊石頭於河邊擺放。
「左角邊那個土堆再畫上,整個畫面就呆板了。」我說。
「我知道。」姚崇高身往後仰,右手握畫筆,偏著頭,正用虛視的目光在看畫面的整體效果。
「你看喲!畫的大壩上還屙有一灘狗屎。」一個扛著籮筐的農民,指著畫面堆砌的油彩筆觸說道。
「我看更像是包谷粑。」另一個包白帕的人,說完便轉身離去。
「我看你兩個才是包谷粑。」姚崇高說完,便用紙擦乾淨筆頭顏色,而後又伸到調色板蘸色。
已近清明,我去河邊遛達一圈,採集了些粉色杜鵑花、野黃花,以及淡藍色的扁竹根花,編織成一個花環,用報紙撕成紙條,寫下「崇高、志強敬上」。我沿山路正朝白柳墓走去。姚崇高在身後喊道:「代我向他三鞠躬!」來到山凹白柳墓前,我在墓碑前放好花環,規規矩矩地鞠了六次躬。下山來到姚崇高身旁,見他已在畫面左下角,畫上了叢叢玫瑰色的野杜鵑花。於是,整個畫面生動起來,顯得妍麗多姿,春意盎然,似乎春的信息正撲面而來。晌午已過,圍看在我們身後的人群早就散去。我們正收拾畫板,打算去吃午飯,這時,有兩人朝我們走來。
「你們在這兒幹啥?哪個喊你們來此畫的?」來的兩人,一個穿著中山服,一個穿公安服,不像農民。其中穿中山服的人問道。
「我們寫生還要哪個喊?沒聽說過。」姚崇高說。
「腳生在我們身上,自己走來的。咋樣?」我說。
「你們曉不曉得這是啥工程?重點三線建設。」
「國家保密建設水力發電工程。」穿公安服的人補充說。
「你們的意思是……」姚崇高問道。
「跟我們一起到區裡去一趟!」
「啥子喲!寫個生,畫個畫又不是犯法?你們懂不懂藝術?想打架嘛咋個?」我怒氣沖沖地挽袖子,做出一副要打架樣子。
「是剛才有群眾來到區裡告發。我們才趕過來的。」
「算囉算囉!」姚崇高勸著我,然後收拾好畫具,提起畫箱說,「走,跟他們去,看敢把我們咋個!」
穿公安服那位拿著大壩寫生畫,走在前面。我跟姚崇高隨他二人來到窩兒區治安保衛室。保衛室內,坐一位五十來歲頭髮花白的老公安。看過畫後,他叫我倆在條凳坐下,對我們進行詢問。並說先前有群眾到區上舉報,說有人在描畫電站大壩,怕遇到壞人搞破壞,我們便趕來看看。姚崇高說,他是西牛山知青,我是田壩知青,愛好美術,來大壩寫生,並沒有要破壞大壩企圖。老公安又檢查了畫箱所裝物件,便跑到隔壁辦公室給縣公安局打了個電話,請示作何處理。而後,他回到辦公室,板起張面孔,態度嚴肅開始對我倆訓話:
「當前,國內國際形勢依然嚴峻,階級鬥爭複雜多變。在國內,**這個定時炸彈被挖了出來,但其一夥反動殘餘勢力仍然存在,其死黨賊心不死,利用革命稍有群眾麻痺大意時,隨時隨地實施破壞。國際上,蘇修亡我之心不死,於中蘇邊境挑起戰爭。企圖顛覆我無產階級政權。備戰備荒為人民,是當前的首要任務。階級鬥爭必須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大壩工地是國家重點三線建設工程,對外是保密……」
「我們又不是搞破壞,僅僅是畫個畫,寫個生!」姚崇高再也受不了一大通道理的上綱上線訓斥,插話說道。
「畫畫寫生也不行!」穿公安服人於一旁插嘴說道,並拿起桌上那張大壩工地寫生畫於手中揚了揚,「要是這畫落到壞人手中,你說咋辦?」
「我們並不曉得大壩是保密的。畫也畫了。你說現在我們咋辦?」
「沒收你的這幅畫和作案工具的畫箱。」
「我們算作案?」姚崇高攤著雙手,一臉苦笑。
「畫算收去我們不要,畫箱總該還我們。那是我們抬一坨坨六牛石掙的。何況我們知青也沒得錢。能掙點錢也不容易。」我說。
老公安見我們坐著不走,便把另外兩個人叫到隔壁屋碰了個頭,而後過來對我們說:「那張畫肯定是沒收了,萬一傳到壞人手上咋辦?畫箱暫時放在這兒,等區委書記開會回來,我們把這事向他當面匯報後再說。」
「這件小事也得要向區委書記匯報?」姚崇高問道。
「這咋算是小事呢?剛才我們已報告給縣公安局了。」老公安說。
莫法,已經下午好久,我的肚子餓得又痛起來。我和姚崇高悻悻走出區治安室大門。姚崇高搖頭說的第一句話:「愚昧無知!喊我們來接受他們這些人的再教育,簡直是對我們知青極大的污辱。」
「看來,今天算白幹了。」我說。
「也沒有,你不是給白柳上了墳嗎?」姚崇高邊說邊拖著我的手走進麵館,並朝裡喊道,「來兩碗素麵!」
本來,在治安室,我很想跟他們打燃火,吵鬧一通。我是知青我怕誰?那支唱石油工人改編的歌,龔治中他們就經常唱:「天不怕,地不怕,生產隊長我敢打……」但我還是被姚崇高多次勸住了。我知道他的意思,不能跟他們鬧得太僵,不能硬上。一翻臉,今後協商的餘地都沒有了。由於姚崇高不是窩兒公社知青,人際關係也就沒我熟,疏通關係由我出面。我跟姚崇高達成了一個原則,那張畫就算了,關鍵是要拿回畫箱。開始,我打算找袁達成幫忙,這些年,他在區裡公社混得不錯,人脈關係我不及他。不過,我怕因此事他幫我辦後,我欠他一筆人情而今後為難我,又是一個隊的。另外因他跟周翠英失戀心情不好,去找他我怕倒碰一鼻子灰。於是我決定自己親自去,第二個趕場天,我在公社找到方書記。他一見我便嚷叫起來。你呀你呀!咋會去幹這種事喲?看來他早就知道這件事了。天下那麼寬的地方,山水花草貓狗雞鴨,哪裡不可畫,非要去畫電站大壩?**把你們交給我們,是要叫我們把你們往正路上引,不是往邪路上帶。你想,畫大壩就等於跟它照了相。如果這張畫落到階級敵人手中,事情就大了。不說你倆跟他們帶路,指路算不算?
「方書記,我們算錯了嘛!今後保證我們再不去畫大壩。那張畫算沒收,畫箱應該還給我。」
「先寫個檢查交來,然後我再到區上跟他們協商。」
從公社出來,似乎整個窩兒街,都曉得了我跟姚崇高畫大壩被逮一事。好像自從游長生偷糧票被槍斃,干了第一件大事來,我倆又幹出的第二件大事。走到街上裁縫鋪門口,碰到周翠英田惠平。倆人問了我一些情況後。周翠英說,你趕緊在裁縫鋪把檢查寫好,我跟惠平去辦完生產隊的事後,我陪你一起去找。等她倆回來,我的檢查書已寫好,而後,周翠英便跟我一道,先去公社找到方書記,而後又跟方書記一道,去區裡找到區委宋書記。我發現周翠英真的會辦事。區委辦公室我沒進去,她跟方書記在宋書記面前交談了一陣,而後我又見治安室老公安進去。沒多久,周翠英便隨老公安一道,去治安室把畫箱提了出來,當著田惠平的面交給我。
「還說不說不想跟我們女生一道回去的話?」周翠英說。她還記住回家路上,在火車站我不買票爭執時,我說的那句看不起她倆的話。
「不敢不敢!我對你的敬仰之情,如同滔滔江水,連綿不絕。」接過畫箱,我說。扭過頭,我看見田惠平在偷偷微笑。
拿到畫箱,沒見姚崇高來趕場,我便只好親自把畫箱給他送上西牛山。見到他,我當然要描述一番拿箱的經過,且繪聲繪色。但我發覺他一臉陰沉,對我的到來似乎無動於衷,我覺得他有心事,一件連我也不願告訴的心事。當晚,我跟許茂其睡一張床。第二天一早吃罷早飯,我便獨自下山,匆匆趕回了生產隊。三個月後,傳來一個消息:姚崇高已被招工回城,到一個中學校教書,當美術老師。他屬頂替母親被招的。不過,我心頭一直有個疙瘩。難道姚崇高會因為被收繳那幅畫,認為窩兒不是久留之地,而賭氣離去?他離開窩兒那天,在場上館子辦了個招待,大約六七個人,包括許茂其,以及生產隊送行時幫他挑箱背行李的農民。我端著碗酒,上前敬他。一祝他能回城,脫離農村這個苦海;二不要再對那次畫被繳耿耿於懷。他用手拍著我的背,與我擁抱了一下,伏在我耳際說道:「今後,遠方的朋友還是長久的好!」而後,他又去應酬其他。在車站,幫姚崇高往縣裡開去的汽車上放置行李,把他送走後。沿窩兒街,我跟許茂其朝回走。許茂其突然對我說:「你真以為姚崇高是因畫被繳而離開這兒?」
「難道還有其他原因?」我顯得瞠目結舌。
離歸生產隊時間還早,我跟許茂其走進一家路邊茶館喝茶。我以為我該比他先回城,沒想到他走在我前頭。許茂其喝了口茶,娓娓道來。實際上,姚崇高的回城是因愛情失意。他咋會因為愛情呢?我咋一點沒察覺呢?他愛的是誰?我簡直一頭霧水。曾秀芬,就是在大壩工地當衛生員的那位曾秀蘭的姐姐。哦!我見過,她們倆姊妹來窩兒趕場,經常能碰見。倆姊妹長得白淨秀氣,很有教養。據說他爸是醫院院長。姚崇高跟曾秀芬是高中同學,至於是不是「文革」期間在學校就有愛戀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姚崇高下鄉插隊不該來窩兒,因曾秀芬來了窩兒他也報名到窩兒來插隊落戶。平時,我跟姚崇高經常繞道去曾秀芬下鄉生產隊耍,幫她們做點體力勞動事。那天,就是你倆畫電站大壩被逮的第二個趕場天,我跟姚崇高是打算來趕場的,到曾秀芬處,見她們柴火已盡,要新劈。我們便給她們劈了半天的柴而未來趕場。吃罷午飯,我倒在床上睡覺。醒來,我發覺姚崇高跟曾秀芬在屋外說話。我睡前,他倆就在門口壩中碼柴火。我聽出好像是姚崇高在向曾秀芬求婚。
「你想嘛!現在是啥時候喲?」曾秀芬聲音傳來。
「啥時候?青春的時候,談情說愛的時候,結婚生娃兒的時候……」姚崇高已顯得有些語無倫次。
「這是在農村,工作理想都沒有。結婚生了孩咋辦?」一陣沉寂後,曾秀芬又說道,「放開我的手,都給我捏麻了。」而後傳來一陣腳步聲,我感覺她朝廚房走去。
屋外又是一陣寂靜,只有鳥的啾嘰聲。遠處,傳來聲聲狗吠。等我起床出門來到壩中,姚崇高早已不見蹤影。曾秀芬正坐在廚房門摘菜,眼中噙著淚花。前幾天趕場,許茂其繼續說,他從曾秀蘭口中得知,她姐姐春節回家檢查,查出患有心臟病。
天色已不早了,趕回田壩可能會天黑。難道曾秀芬是因有心臟病才拒絕姚崇高的愛?我從茶館站起,端起茶碗喝了口茶說道。「他倆在演《茶花女》。一個演瑪格麗特,一個演阿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