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9章 熱愛生命、渴望生存 文 / 鄭雲華
王大泉:熱愛生命、渴望生存,是人的本能
黃代富與小莊的婚禮於窩兒中學教室如期舉行。時間是選擇在學生不上課的星期天上午。教室內,課桌擺成四方城圍了個圈,其上放有瓜子糖果。室內頭頂牽了幾根紅藍黃綠彩紙帶做裝飾。黑板上,用彩色粉筆寫有「結婚典禮」大字。整個教室人多嘈雜氣氛熱烈,田壩知青好幾個都來了。孫向東、袁達成、周翠英、田惠平坐在一排。我坐在金復生老師旁邊,邊嗑瓜子邊聊天。
新郎黃代富今天穿的白襯衣藍下裝黑皮鞋,衣服被腰帶紮住,頭上肩上還掛有彩紙花絮,與著水紅衣的新娘小莊站在教室門散煙遞糖笑臉迎賓。客人到齊,司儀一番四言八句婚禮便正式開始。交代了戀愛經歷,熱鬧便於教室似浪般掀起。「戴花要戴大紅花,騎馬要騎千里馬,唱歌要唱躍進歌,聽話要聽黨的話。」黃代富唱完後,在熱烈歡迎聲中,小莊又開始唱。她唱了一首語錄歌。「我們gong產黨人,好比種子,人民好比土地。我們到了每一個地方,就和那裡的人民結合起來,在人民中間生根開花。」來時,黃代富曾拍著我肩膀說,到時有機會講上幾句。本來,我已有心理準備,若要輪到我發個言。我會說黃代富是我們這群知青中的驕傲,他是下鄉插隊落戶第一人,真正把自己與當地人民結合了起來。我正在邊嗑瓜子邊打腹稿。金復生撞了我一下,要我陪他一同去廁所小便。我知道他要對我說什麼。走出教室,身後不斷傳來一浪浪「一起吃顆聯心糖!」「一同喝杯交腕酒!」的陣陣呼喊聲。
「馬克思的確是一個基督教徒。準確地說,是他臨死前幾年加入的基督教會,成為的基督徒。」從廁所走出來,他遞了支煙給我,而後又點燃自己嘴上叼的一支煙說道。
「這咋可能呢?這麼說來,他臨死前不是把自己一生所創建的學問全盤否定?」我感覺得出來,我的表情顯得詫異。我本身不抽煙,仍找他要火把煙點燃。我發覺我夾煙的手在微微顫抖。
「作為純粹理論家,這跟否定自己過去學說、觀點,以及這些學說、觀點所帶來的影響與效果,無任何關係。因為他追求的是學說的真。反判、反思自己原先觀點,作為一個嚴謹的學者來說,是很正常的事情。」
「照你所說,當馬克思已經意識到自己理論的荒謬時,整個世界還將其理論,當成真理的大旗來揮舞?」
「應該是這樣,但只能是部分世界,個別政治家、革命家而已。」
「你能不能具體講講馬克思成為基督徒的理由?我覺得這個結果有些天方夜譚。馬克思不是傻瓜而是智者。」
「具體理由很難把握,一個人心路歷程的發展,以及社會事件本身對理論的印證和檢驗,是一個非常複雜且龐大系統理論工程,也許連馬克思本人也難講清楚。不過,後來他的妻子燕妮以及子女的先後離世,可能對馬克思打擊太大,加之經濟與生活的窘困等諸多因素。」
教室內,婚禮還在進行,一浪高過一浪的喝彩聲,笑聲傳來。我和金老師沿學校操場走了一圈,來到教室前的樹陰下。我沒有一點心情參加婚禮,投入於熱鬧。我靠一棵梧桐樹站立,轉身對金老師說:「你能不能描述一下馬克思成為基督徒的現象呢?」
「我們再繞操場走一圈吧!」金復生點燃一支煙,又肩並肩地跟我一道,沿操場跑道走著,「燕妮死後,馬克思一直很孤獨絕望。這很可能影響了他的健康。他僅活了65歲。臨死前幾天,他曾給恩格斯寫信說:『生命是多麼無目的和空虛,但我多麼渴望它啊!』你說這話說明了什麼呢?」
「熱愛生命、渴望生存,是人的本能。」我說。
金復生擺了擺手說:「這很明顯,他是在給神說話,而不是在對恩格斯說話。」
「人將死,其言也善!」我說,「不過,僅憑這點,也不足以說馬克思是基督徒?」
「當然。」金老師抽了口煙,吐出一團煙霧後說,「有這麼一件事,一位馬克思的崇拜者,或者說追隨者,是個軍官,因為馬克思死而哀傷不已。他懷著崇敬心情,來到馬克思倫敦舊居憑弔。此時,馬克思家人已搬走,他只好找留於此地看屋的原僕人交談。僕人說,馬克思是一個對神有敬畏的人。他病重期間,常於屋裡在燃燒的蠟燭前獨自祈禱。圍繞於他頭部的傷疤似帶子一樣……」
聽了金復生的這番陳述,我不再有語言而處於沉悶中。教室中,婚禮儀式已結束,大家朝餐廳湧去吃婚宴,周翠英田惠平孫向東打算約我和幾個知青共坐一桌,見我一臉陰沉而悄悄離去。金老師剛才說的那些,是真是假,信與不信,都是我自己的事,自己去衡量去判斷。他只是陳述事情本身。問題是,據我所知,金復生平時愛開玩笑,說話大大咧咧,但辦事,特別是做學問既嚴謹又認真。他回答我的問題,並非信口開河,而是經歷了兩個假期跑遍成都各資料室圖書室,訪川大老師,查閱外文資料,所作出的結論,是具有份量的答覆。看來,他的說法印證了曾秀蘭姐姐曾秀芬的說法正確。我不知道咋個吃完的這頓飯,而後又昏濁濁地跟在一群知青朋友後面,去學校參觀新郎新娘洞房佈置。金復生喝喜酒被弄得滿臉通紅,攆上來拍著我肩膀說:
「兄弟不要多慮,就當我先前沒說一樣。嘿嘿!是沙地上寫字,抹囉!」
我苦笑著說:「你的話簡直撼動了我的思想基礎和信念。」
「有這麼嚴重?不過,在做學問,堅持所據立場、觀點、看法方面。由於事過境遷,此一時彼一時,改弦更張,違背初衷,推倒重來是常有的事。」
我側頭看著他,打量他,總懷疑他是在說酒話。
「我未喝醉,也並非酒後話多,只是喝酒後愛上臉而已。」金復生吸了口煙繼續說,「比如說蘇聯的普列漢諾夫,應該算列寧的老師,第一個把馬克思主義介紹到俄國的人。他後來也否定馬克思主義,認為無產階級專政理論已經過時。他預言,無產階級專政將變成一黨專政,最終成為領袖專政。從而導致飢餓、社會經濟、意識形態危機……」
「普列漢諾夫不是一個孟什維克嗎?」我說。
「但他還是一個理論家。」窩兒街上,金復生與我並肩走著,打著手勢說話,全然不顧路兩旁行人投來的目光,「另外,在中國,陳獨秀應該算馬克思主義第一人,是他最先把《gong產黨宣言》介紹到中國。不過,他最後還是與馬克思主義分道揚鑣。他認為無產階級獨裁,最終會導致黨的獨裁,其結果只能是領袖獨裁。而任何獨裁都和殘暴、蒙蔽、欺騙、貪污、腐化的官僚政治不可分離。」
「老金呀!陳獨秀可是黨內第一次路線鬥爭的右傾機會主義者。」
「小王呀!」金老師學著我的口氣說,「這次**事件,也就是第十次黨內路線鬥爭的發生,使我對這個國家,社會有了新的看法,包括目前正在進行的文化大革命。」
金復生今天所講的話,讓我感覺他跟我去年所交談的那個金復生判若兩人。難道**事件改變了人們的一切?只不過我是在這邊遠山區,而孤陋寡聞?我處於納悶中,一言不發。
「還記得馬雅可夫斯基?」金復生側頭問我。
「就是那位在紅場上朗誦:列寧,就是現在,也比活著的人,更有生命;列寧,是我們的知識、力量和武器……」
金復生點了點頭,問道:「你知道他的結局嗎?」
我擺了擺頭說:「他是一個非常有才華的革命詩人。」
「他最後自殺了!」
「為啥?」我瞪著一雙詫異目光望著他。
「用死來反叛自己曾成為極權政治的犧牲品、鼓吹手及工具。」金復生狠狠朝地上扔掉手中煙頭,而後說道。
「你倆走快點嘛!」周翠英跟幾個知青在前面走著,扭頭朝慢慢走的我倆喊道,「看完新房,我們還要趕回田壩。」
「算了,我不去看新房了,要回去睡個午覺,腦殼昏沉沉的。」我說完,伸手與金復生握了握,而後朝工地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