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3章 屹立南廣河畔的一棵青松 文 / 鄭雲華
王大泉:屹立南廣河畔的一棵青松
回到窩兒,已是深秋。單臂掛著拐子,我沿去田壩小路步履維艱地走著。路邊小溪溝,清澈流水於衰草黃葉下,靜靜流淌,水中深綠苔蘚,在流水掀動下輕輕搖擺著。偶爾,路邊雜草間的螞蚱,從腳背蹦過。收割後的稻田,谷樁還密密插滿田間。田邊繩坎,稻草把東倒西歪地排列著。不經意間,一隻被驚動了的小青蛙,從田角草叢跳起,噗噗地朝大田中央撲去。好久沒這樣趕路了,我站在路邊,倚靠著拐子歇氣,摸出手巾擦汗。山對面,籠籠杉樹下,一塊塊紅苕地用深綠鑲嵌於山脊。天空蔚藍,一朵朵白雲,正沿山頂抹過。一陣輕風沿溪溝吹來,我似乎又嗅到當年下鄉時,蘊藏於山間那股潮潤帶腐葉的氣息。
本來,父親說他要陪我下來,被我拒絕了。他還有他的事,我也並非成了一堆扶不起的稀泥巴。自從修路受傷,還好,那坨飛上天的石頭砸下,沒砸在頭上,僅砸在腿上,把腿砸斷,否則我已沒命了。當時昏過去後,我被送到區衛生院,鑒於傷勢太重,我被轉到縣醫院,接著又被轉回龍門市醫院。經照片確診,屬粉碎性骨折,臏骨被砸碎,且無法恢復原先,而一條腿將終身殘廢。這期間,我找了烏克蘭作家奧斯特洛夫斯基著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以及愛爾蘭女作家伏尼契所著的《牛虻》來閱讀。在醫院住院治療時,方書記派人來看望我,並帶來一份縣報紙上刊登的寫我的一篇通訊《屹立南廣河畔的一棵青松》。而後,在我回家養傷的期間,父親勸我是否可考慮回城,頂替他,安置一個力所能及的工作。我曾發誓下鄉前五年不回家,這次回家養傷已是下鄉的第四個年頭。久別的父親頭上已透現出根根白髮。按理,他完全有理由,說出他對我的要求和希望。但父親始終將自己把作為是我的朋友相待,任何事情只談看法,以平等姿態跟我交流,尊重我的選擇。
終於,我重新再次邁出了我人生的又一步。那拄著枴杖,拖著一條殘疾的腿,深一腳淺一腳的蹣跚而彎曲的腳印,將是我未來的人生。這次回田壩,我帶了些藥品以及越冬衣服和書籍,乃至一些吃物。車到窩兒,我背著一大背兜行李,夾著枴杖,先到公社。方書記和秘書見我回來,又是打水又是倒茶。他說西牛山公路已全線貫通。本來區委書記打算等你回來開個現場表彰會,但目前各公社民工隊伍已經解散,民工已各自回隊。此事只好今後再說。吃罷午飯,方書記叫了個在公社打工的小伙,幫我背背兜把我送回生產隊。也許,只有經歷了煉獄般的洗禮,人生才會涅槃。只有經歷了再生,才算是一種強大。我看過吳運鐸的《把一切獻給黨》,也知道經歷過二次世界大戰的美國總統羅斯福,他們都有身體殘疾,但卻創造了輝煌的人生。馬克思早就說過:無產階級失去的,只是鎖鏈,而將獲得的卻是整個世界。我知道另一種命運在等待我。我將一如既往,去做我要想做而沒有做完的事,它是我們這代人的使命,一種不可推卸的責任。即便如此,我以後的生活,我不希望別人來伺候我。我會用我的行動來證明我的人格和獨立。
進入生產隊地界,剛打算踩過鋪墊於溪溝中的坨坨墩石,到知青住屋,我一下驚呆而愣住了。溪溝上,那是我所帶領全隊社員辛辛苦苦,費了一個冬季所修的大壩呀!而眼下早被洪水沖垮。整個壩堤除兩頭還保留殘存斷牆,和裸露有石砌壩堤痕跡外,其餘壩堤早被山洪衝垮且蕩然無存。垮塌亂石沿壩堤坎乃至溪溝擺放,一遍狼藉。站在溪溝邊的我,目光呆滯地望著遠處,心陣陣發緊。直到背行李小伙叫我,我才一步步地踩過石墩,朝芭蕉樹掩映的住屋走去。走進住屋,暗黑的屋子我在門口站立了好久,才適應看清屋內床與桌子。送我的小伙慌著要趕回窩兒,我給了他兩毛錢,算是我對他的酬謝。屋子空空,瀰漫著一股酸潲水味。同我一起的兩個知青,一個已招工回城,僅剩陶富全,他隨生產隊社員,一道去山上幹活還未回來。我解開被子鋪床。在工地受傷後住院,我的被蓋蚊帳,包括部分衣褲和書籍,全被楊懷章帶了回來。一會兒,山上出工的人回來了。我正跟陶富全一起煮飯,楊隊長收工回家,知道我回來便帶著楊懷章來到我面前,非要楊懷章給我跪下謝恩,被我拉起。而他卻雙手握著我的手不停地搖晃著感謝。「哎呀!救命恩人,沒有你,我家懷章早就沒命了!」我把來時父親放進我挎包的一包糖,散跟來屋看我的村民和小孩。回窩兒之前,我專門去新華書店,花了一塊錢,給楊老四買了本《新華字典》,打算回隊送給她。讀書時,她老來問我她不認識的課本中的字。吃晚飯時,我問陶富全:
「我咋沒看見楊老四呢?」
「她已出嫁,放人戶了!」陶富全往嘴裡刨了口飯說。
「她才多少歲喲?」
「十五歲未滿。」
「放到哪家人戶了?鄰隊還是其他公社?」
「不知道。」陶富全又埋頭刨了口飯。
聽說我回來,晚上,張支書提著馬燈,踩著夜路,來到我住處看我。問我醫治情況如何,傷完全好了沒有哇!身體還能適應勞動嗎?對我問寒問暖,而後他又向我匯報大隊工作。全大隊政治生產兩不誤。在批判**反革命修正主義路線的指引下,全大隊的徵購已完成。主要副業茶葉生產今年也取得好收成。他說,我的捨己救人的先進事跡,縣區公社都進行了報道表彰,都在號召向我學習。他要我不要急於參加勞動,先在大隊摸清情況再說。他也對今年夏天那場山洪,把堰壩衝垮塌而感到痛心。
送走支書後,吹滅煤油燈,我倒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窗外牆根下,秋蟲啾啾地鳴唱著。遠處,溪溝淙淙的流水聲不時傳來。這曾經熟悉,彷彿催眠曲般,於夢境纏繞才能入睡的聲音,似乎又顯得生疏了。被子有些潮潤,偶爾還有一兩隻蚊子於蚊帳外嗡嚶。我的眼前始終有兩個人影晃動。一個是曾秀蘭,一個是楊老四。由於縣的醫療條件有限,這次治腿我被轉院回市醫院治療。正好她陪送她姐姐曾秀芬回市裡治病,而她爸爸又正好是這家醫院院長。見到我,曾秀蘭就哭泣起來。說這叫禍不單行,她自己的命咋這樣苦?她所親近的人,不是生病,就是受傷?在我受傷後,她事前並不知道,而是在醫院偶然遇上的。她說她要來照顧我,被我拒絕了。我不願意拖累她是一回事,她還有個要她照顧的姐姐。其次她報考衛校的事我已給方書記說了。他答應去爭取招收名額,但她要複習功課,迎接考試。在我的勸說下,她處理好姐姐住院後,並給她爸打招呼對我特殊關照,而後匆匆趕往鄉下,邊勞動邊複習,準備應考。看到曾秀蘭常來骨科病房關照我,有時替我打開水端飯,見到我媽和我爸,前一聲伯母后一聲伯父地喊,顯得格外親切。背著她,母親悄悄問我,她是不是我耍的朋友。我說,是一起下鄉的知青,只是一般朋友,不是戀愛的女友。我跟曾秀蘭的關係,雖比較曖昧,工地也有我倆戀愛的猜疑,但我知道,我倆要走在一起,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大家心靈深處還沒碰撞出火花。我想長期於農村扎根,一步一個腳印的走下去,她是否願意同行還是個未知數。即使願意,往後的吃苦,她能否承受?作為女生,那樣太殘忍,於我也不忍心。即便她主動拋來橄欖枝,我也很猶豫,不願拖累她。所以勸她考衛校。現在,我成了殘疾,一個自身行動還需照料的人,我有自知之明,即便她不提出來,我應該首先主動向她關上愛戀之門。何況,我倆之間的發展,八字還沒有一撇呢!如果要說戀愛的話,僅僅只能算初戀。另外就是楊老四,她那雙瞪得大大,眼珠黑黑,眼底白帶淺藍而望著我的眼睛,使我至今不忘。那清澈的雙眸,是一對充滿知識飢渴,淳樸而真誠的目光。要改變農村愚昧落後面貌,首先就是要改變一代婦女的地位和命運,讓她們擁有知識與自尊。楊老四是我下鄉插隊田壩要想改變塑造的第一人。而今她去了何處?
快天明時,我睡著了。天明後,陶富全去出早工,我煮飯。吃罷飯後,我沒去出工,而是挾著拐子,一步步來到沖塌的溪溝堤壩邊,找了坨石頭坐下。望著眼前潺潺的溪流於沖塌的亂石流過,近乎倒塌的磨房,我彷彿有一種剜心的疼痛。當年那建壩的火熱場面,敲石打夯,一隊隊去遠方挑石灰抬石頭的社員,其戰天斗地場景依舊歷歷在目。那可是全隊社員節衣縮食,連春節都未休息的一個冬季的勞作呀!我站在水中,彎下腰,掀了掀溪邊石頭。石頭紋絲不動,似乎對我有種漠視。我站起身來,朝遠山,朝溪溝遠處盡頭疑視,漸漸地,一縷堅毅從胸中爬出,於眉頭凝聚;一股力量傳達到手臂,使我的拳頭握得緊緊。於是,我挾起拐子,朝住屋趕去。攤開信紙,我跟父親,以及幾位遠方的同學與朋友寫了一整天的信。我說,我在哪裡摔倒,就要在哪裡站起。晚飯後,我朝住在半山腰的朱二娘家走去。自從她捨己救火,搶險時被米櫃壓斷了腿,半年後傷好,但她說骨斷處常常隱痛。我從市裡買了幾張跌打損傷膏藥帶下來,給她送去。來到她家,朱二娘正在油燈下切豬草。見我來,她放下手中活,撈起圍腰擦乾淨雙手,慌忙給我端凳倒茶。
「你看你看!你的腿都病成這個樣子,還想著我,關心我。」接過我遞給她的膏藥,她一臉堆笑感激不盡。接著便給我聊起我走後生產隊和她家事情。「人家都說你是為了救楊隊長的大娃兒受的傷?」
「你還不是幫劉保管救火受了傷。」我喝了口茶問道「朱二娘,我跟你打聽個事,你曉不曉得楊老四去了哪裡?」
朱二娘的眼睛彷彿閃亮了一下。伸頭往門口看了看丈夫還在收拾柴火,以及坐在桌前做作業的孩子,把嘴巴伸到我耳邊說道:「聽說被人販子帶到外地去賣了。」
「咋可能會這樣呢?」
「據說是家中無錢來跟大兒子楊懷章娶姑娘,楊隊長跟楊二嬸一商量,便把楊老四交給人販子,換一筆錢來給兒子結婚。」
「楊老四願意走?」我問。
「就是不願意,是楊二嬸騙她一道去走人戶在馬踏嘴跟人販子上車。聽說車開時,楊二嬸下來後。聽見楊老四在車裡哭喊道:『媽吔!我不去呀!』哭得好造孽喲!」
「賣到了何處?」
「不清楚,有人說賣到寧夏,又的說賣到甘肅,也有人說賣到了山東。」
聽了朱二娘講述,我腦袋一下子懵了。踩著夜黑的下山路,我昏昏濁濁一步步朝住屋趕。不小心,拐子拄空,我一下跌落路坎下。回到屋內對著鏡子照,頭被擦傷了一塊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