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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56章 聲勢浩大的上山下鄉 文 / 鄭雲華

    王大泉:聲勢浩大的上山下鄉,不應成為一場虛無

    「你必須離開農村回來!」

    「爸,你聽我說,聽我解釋……」

    「你什麼都別說,都別解釋。你要知道,你現在是個殘疾人,跟我一樣,連正常人的生活都不能自理,起居要人照顧,在你那兒,每時每刻都需要勞力的農村,能待下去嗎?」

    「爸,你聽……」

    「我什麼也不想聽。你必須回來,這是死命令。否則,你會死在那兒……」

    啪的一聲,傳來一串嘟嘟忙音,父親把電話掛了。我放下手中話筒,付了長話款,夾著拐子走出郵局大門。天空暗淡,似要垮了下來。在窩兒街熙熙攘攘人群中,沿不平整路面,我似乎無目的地一步步朝前走著。走出街道,來到南廣河邊,我找了塊石頭坐下,自個發呆。

    這次腿斷受傷,父母得知此事曾悲痛欲絕。回家治療養傷期間,父親與母親曾和我多次討論是否還要再回農村,再在那兒繼續扎根下去問題。他倆意思都是以病殘照顧轉我回城來,母親說再在城裡提親,結婚後以安家照顧夫妻分居而抽回。她還問我現在跟曾秀蘭關係處得如何,如果不行可另行考慮。我說,眼下不要說那麼遠,不該發生的事已經發生,現在只能在此基礎上咋個把事情做好。我的意思是,再回農村看看,在哪裡摔倒我要在哪裡站起。和父親爭論了幾個晚上後,他同意了我的主張,回去試試。然而,我剛回到田壩不久,父親便接連三封來信催我,要我以病殘名義抽調回城。且口氣一封比一封堅決,似乎不再有商量餘地。一改以往平心靜氣討論問題的態度。他說這是他在我走後反覆考慮後才做出的決定。而且告訴我,母親常常因此事而半夜哭泣,他正在托人為我辦理離開農村,調回城市的戶籍遷移手續。

    我簡直無法接受父親這種武斷的處理。即使要調回也應求得我的同意才行。我當初的信誓旦旦,在當著那麼多人表態,要扎根農村一輩子,是說跟誰聽的?我不成政治騙子了?如今天下紅遍,靠誰守?無產階級革命事業,千百萬人用鮮血和生命換來的紅色江山,不應該在我們這一代人手中喪失。你不是曾經如此教導過我?如此這般,在千百萬上山下鄉知青大軍中,我不能成為了一個逃兵?我在哪裡摔倒,就要在哪裡爬起。我們中的每一個人,必須從自我做起,擔當起社會責任。雖然在對馬克思的理解上,我有些新的體會,與其他人在認識上,各持保留意見和看法,但我對馬克思主義的信念依然未改。我堅信他的那句話:無產階級只有解放全人類,才能最後解放無產階級自己。

    悠悠蔚藍清澈南廣河,於崇山峻嶺間蜿蜒、掙扎。迴旋,在壓抑的茫茫山谷間,千百年來,百折環繞地靜靜流淌,挾裹著深山的苦悶、憂傷、彷徨、哀怨瀉溢而出。河下游,有三兩隻貨船正逆水而行。一隊隊拉著長長纖繩的縴夫,弓著背,**著身軀,吼著號子,踩著河岸的顆顆卵石,拖著於逆流中行駛的貨船,正艱難地往河上游跋涉。遠遠望去,彷彿他們身馱岸邊的大山在慢慢移動。哦!這條苦澀河流。你滿載著這一群群忍辱伏重跋涉漢子,大山深處一隊隊肩挑身扛赤腳奔走的山民們,帶著他們對生活的希冀、企盼、渴望,從遠方匆匆趕來,而又急急忙忙往遙遠追去。

    也許,父親說的是對的,他的擔憂也並非沒有道理。我似乎已成了鄉下一個多餘的人,成了要農民供養的負擔。這次傷好重回窩兒,父親與弟弟送我。帶著行李,夾著拐子上火車時,是父親牽我,幫我把行李放上火車行李架,而後他才離去。車窗外,我看見父親在躲著我擦眼淚。他一直在擔心我回田壩後的生活能否自理。我們倆爺子,他是殘手,我是殘腿。殘疾人都跑到我家來了。望著父親遠去背影,當火車又將我再次往遠方送去時,我似乎覺得自己當年出征下鄉的豪情已蕩然無存。那是在車頭獵獵招展紅旗下的肅穆與莊嚴,在敲鑼打鼓花團錦簇的陣陣歡呼中,所躁動著的青春熱血於胸腔澎湃。而今,一具疲憊而殘疾的身軀,似臥躺於老人般呼呼喘氣的列車上,慢慢爬行。我陡然有種預感,身後這座城市不再屬於我,而農村也將把我拋棄。我已經成為前不挨村,後不著店,如同眼下正在遺落路途的流浪兒。

    那天傍晚,去朱二娘家送膏藥後回來,我摔倒於田坎下,我摸了好久,才把掉落的眼鏡找到。那夜,我好長時間都未入睡。在農村,哪樣農活不需要體力?今後的挑水買米、栽秧打穀、犁耙鋤擔。而行走都困難,已經喪失了體力勞動能力的我,將如何面對?另外,楊老四以換婚方式,被人販子賣到外地,也讓我震驚不已。她那雙淡藍,有著跟南廣河水一樣清澈,而望著我的目光,讓我至今難忘。不管咋說我一定要想法把她解救回來。我對自己說,你連這樣一個少女都不能保護,要帶領這兒的人富裕,那不就是一句空話?第二天,楊隊長找到我,說張支書來和他商量過,考慮到我殘腿後,已喪失勞力的狀況,往後安排我幹的活,是生產隊記分員和庫房保管。我苦笑地點了點頭,沒有說話。我知道,現在我已成了他們的包袱和累贅。也許,如父親所說,我的確應該離開這裡。

    正當我在給縣委寫報告,要求制止販賣婦女,提高婦女地位,組織力量解救像楊老四這些已販賣到外地少女的材料時,父親來信說,他已於龍門市和貢縣知青安置辦,寄送了我腿殘的醫院證明與相關材料,近日可能叫弟弟王小泉來窩兒辦理有關戶口遷移手續。我確實應該走了。知青點的每次挑糧擔水打柴凡體力活,都是由陶富全承擔。生產隊凡體力活,也不攤派於我。我常常被安排與婦女一同出工,但工分仍評的10分。我要求降下來,不佔同隊社員便宜,跟婦女一樣評7分。楊隊長不同意。他說張支書已打招呼我出工的工分不能降。還有,工分若降,基本口糧也要參照婦女分配而少分。由於伙食仍在一起開,到時,同隊知青陶富全肯定會有意見。現實告訴我,我已經不可能再在田壩待下去了。

    萬般無賴,以病殘方式回城,也許是我這趟上山下鄉的最好,也是唯一歸途。否定之否定,一個圓圈後,我腳步的終點又該回到當初起點。用辯證法解釋,一場輪迴,它是一次昇華,一個更高級的起點。我有些苦笑。這場輪迴,就是以一次偶然受傷而殘廢一條腿而告終,對我們來說。也許,本身就不應該來此插隊,這場聲勢浩大的上山下鄉運動,究竟給這裡的農民帶來了什麼?我在反覆問著自己。在我猶豫不決,思緒無常,心還未僵死時,趕場天,在窩兒街又遇見金復生。自從我受傷後,我倆就再未見面。他本想叫我去他住屋坐坐,考慮我行走不便。我倆便找了家茶館坐下喝茶膝談。

    「大泉老弟,我也奉勸你一句,你應該離開這兒,回去。」聽完我的陳述,金復生拍著我的肩膀說道,「你父親說的是對的。」

    「我已經是具有獨立人格的人,無須再依賴於父母羽翼下生活過日呀!」

    「但你是一個腿已傷殘的人。」

    「美國總統羅斯福得小兒麻痺症,《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作者奧斯特洛夫斯基全身傷殘,他們不也是在為國家、人民服務?為自己的理想而奮鬥?」

    「我總覺得你的思維方式不對。」

    「咋個不對?」

    「國際歌天天在唱:從來就沒有什麼救世主。**事件以後,我才把這句歌詞聽懂……」

    金復生點燃支煙,正打算繼續往下說,被一位來趕場的學生家長因事找他而離去。我拄著拐子一步步朝公社走去。在方書記辦公室,我面對他坐著,他給我倒了一杯開水,而後對我說:「你父親已給我打了電話,說明了他的意思,我同意他的意見,你還是以病殘照顧的方式回城。我已答應了你父親,只要市裡把材料轉過來,我會吩咐秘書去立刻辦理。這些年,你對我們窩兒貢獻是巨大的,成績是顯著的。我代表公社全體社員,表示對你的感謝。」方書記站起身來,把手伸過桌面來跟我握手。並說我委託他去跟曾秀蘭爭取一個報考衛校的名額,問題也不是很大,可能近期會批下來。方書記無論如何要留我吃中午飯,並叫秘書去食堂打了兩份飯菜到他辦公室我倆一道吃。

    吃罷午飯,在街上買了點日用品,我便一步步朝生產隊趕去。一路上,我一直都在思考父親非要我回去的理由,除了我身體原因之外,其他呢?以及金復生所說的,我沒有聽懂的那句國際歌中「從來就沒有什麼救世主」歌詞。**事件造成的震動是空前的,至今仍餘音不止。在窩兒這偏遠山區,除大壩停工外,一切跟往常無多大變化,該趕場的仍趕場,該栽秧時仍栽秧。然而,在我回市裡治療腿傷期間,我已經嗅到了一股不同味道的政治空氣。於人們心目中,已經開始對這場文化大革命,即所謂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的目的開始懷疑,對這場轟轟烈烈的全國知青上山下鄉運動的意義何在進行重估。父親已經不再像以前那樣對我下鄉表現出熱情。他的一些考慮,作為機關幹部:一,不便於表達;二,可能還不很成熟。而作為金復生,一位親身經歷了這場血與火革命洗禮的哲學系大學生來說,其感受就完全不同了。他認為文化革命純粹是一場中華民族的災難,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是中國年輕人的一場災難。

    我沿著這條溪溝,挾著拐子,踽踽走著,秋天快要過去,冬天就要來臨。淙淙流淌的溪水,早已由夏天的渾濁,變得清澈,最後變的碧藍。溪畔的小黃花,又綻開了。一束束一籠籠惹人可愛。傍晚,我走進生產隊地界。站上了山坳口,起眼一望,夕陽下,溪水正閃爍著粼粼波光,從衝垮的溪壩的殘存壩壁與亂石間流過。竹林、茅屋、炊煙,一幅絕妙的鄉村風俗畫。當自己已經殘疾的身軀,似乎再無能力去收拾,恢復眼前這一派殘垣斷壁般的蕭條和慘然時。一種絕望的悲哀迎頭襲來,浸遍全身。也許,這兒本身,或從來也不需要什麼救世主,根本不需要知青來此改天換地。千百年來,溪水依舊是這般無始無終地流淌,大山依舊如此靜靜地沉默肅立,而深居大山中的人們,世世代代於此繁衍、耕作、生息、死亡。

    也許,以企圖改變這些山區人們的命運,給他們帶來福祉,自命不凡以救世主自居,以英雄的面孔,帶有某種出人頭地面貌出現的我,本身就是一種虛弱表現。以天將降大任於斯為己任,自喻丹柯,將心掏出點燃,去照亮於森林迷路的人們。其實,這本身就是一種自我迷失。望著眼前被溪流洪水沖垮的壩堤,溪灘那亂石嶙峋的一派狼藉。我捫心自問:我曾經所奉獻出的青春與熱情在哪裡?我過去的生命價值體現在何處?哀,莫大於心死。此時,淚水從我眼眶奪目而出。我沒有去擦,讓它靜靜流淌,去冷卻洗滌我的心靈。天色已暗,反正也無人看見。石板路上,已不多見行人走過。然而,倔強的頭顱似乎不願低下又猛然抬起。不,我不承認我已完全失敗,我必須死死扼住命運的喉嚨。聲勢浩大的上山下鄉運動,不應該成為一場虛無,一場帶給農民的災難與噩運。我揮著拳頭自語道:無論如何,即使我像一個從戰場失敗,臨陣脫逃的士兵回到市裡,我也要找到楊老四,把她從異地救回來!

    天已經黑了。坐在土埂上的我站立起來,拍了拍褲子上的泥灰,挾起拐子,沿石板小路,一步步朝前走去,消失於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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