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0章 也要一道回去嗎 文 / 鄭雲華
華志強：不是說好一道下來，也要一道回去嗎？
我是小蘭專程趕來六隊喊我，而後急匆匆趕往二隊。天下著小雨，我的心忐忑不安，一路上都似喝醉了酒般踢踢撞撞，踩著泥濘，跟在小蘭身後，沿崎嶇的山間小道趕路。從小蘭臉上慌張的神態，以及她欲說未吐的言辭表達，我知道出了大事。但我怕最可怕的事情發生，就像當年聽到白柳所發生的那種事發生一樣。我問小蘭究竟發生了啥事。她說她也不清楚，只是聽說惠平姐被砸傷了。趕到知青住屋前敞壩。屋門已經站了不少人。走進屋，田惠平正平躺在床，臉色蒼白奄奄一息，用一雙絕望而無神的目光望著我。「惠平，惠平你咋啦？」我一下撲跪到她床前，抓住她的手，失聲痛哭。「嗚嗚，不是說好了，我們一起來，也要一起回去嗎？嗚嗚嗚……」她的手有些涼，也顯得無力。平放於床邊。她也哭了。無聲地，也沒抽泣，只是眼角不停地躺著淚水，沿臉頰往下淌。小鳳浮腫的眼眶，一直都在淌淚。她哭泣著，邊用毛巾替惠平擦眼淚邊說道，惠平姐已經無力翻側身子和無法說話。我久久地跪在床前，用我的手不停地，輕揉她的手背。漸漸的，她的目光顯得柔和。黑黑的眼珠彷彿也變得明亮。她的手指在翹動著，似乎在指屋對面牆前她的那口木箱子，小鳳拿出惠平的鑰匙鏈，打開箱子鐵鎖。一件件東西拿給她看，她都用手輕輕地擺了擺。最後，小鳳從箱底拿出一個牛皮紙信封，她的手才未擺了。小鳳把信拿過來放到惠平手中，她又將信遞給了我。我發覺她的嘴在翕動，便把耳朵側到她嘴前，我聽見她輕輕地說道：「對不起！」我拿過信一看，是一封寫有我名字，從河南鄭州豫劇團寄出的信。我撕開信，信封除四根琴弦和兩個用白紙包住的小提琴微調外，其餘什麼也沒有。看見田惠平的慘狀，她在承受著全身傷痛，處於生命垂危時刻，我的心似刀割一般疼痛。我已經沒有心思再去猜疑計較她認為我對她的愛是否真心，是否假意。只希望她能減少痛苦，早日康復。
周翠英是接到生產隊派人去區招待所找到她，而匆忙趕回來的。她聽到田惠平被砸傷，當時便哭了起來。而後，她又去區衛生院哭泣著，請了位醫生一同趕來田壩二隊。周翠英一趕到，邊讓醫生檢查傷勢，邊伏在惠平身上埋頭痛哭。我和小鳳來到屋外敞壩邊。她告訴我當時房塌時，她正起床去廁所解手，便聽嘩地一聲，屋後山壁上堆的磚垮塌下來把住屋的後牆砸垮。等她趕回一看，惠平姐已被埋在牆下。我說，當時為啥不把她往醫院送？小鳳說，當時壓在牆下有兩人，另外還有一位是其他隊的女社員。我和同住屋沒被砸住的人，以及旁邊屋住的男社員，把她們兩人從牆下刨出來，另一位當場就被砸死。惠平姐是一根屋檁壓在上身。當時也想過把她往區衛生院送。我和生產隊另一男社員，後來劉隊長也趕來了，我們合夥把惠平姐先背回隊，反正是順路，再打算用椅子綁捆成滑竿往醫院抬。但我發覺惠平姐嘴在吐血。說著說著，小鳳又哭了起來。「抖動太凶會流更多血……嗚嗚！都怪我，不該讓惠平姐陪我一同去窯場。嗚嗚……」
醫生觀察了傷情，眉頭緊蹙。他說由於田惠平內部傷情太重，已屬生命垂危。若要搶救治療，只有送設備較齊的地區醫院，才有生還可能。然而，由於田壩離醫院太遠，到區衛生院有三十多里路，到縣醫院要走一百多里，而到地區醫院可能是四五百里了。「難道就不搶救了？我們一起下來還要一起回去，她今年才剛滿20歲呀！我求你了，醫生，救救她！」周翠英邊哭邊守在醫生面前，幾乎是央求地說道。最後，醫生與周翠英商定，他倆一起回窩兒。醫生去跟縣裡打電話，派輛救護車來，另外再帶些葡萄糖和止血的藥劑進山。翠英去跟周惠平父親發電報。生產隊劉隊長也派了位青年社員背背兜隨同，幫忙背帶回來生產隊搶救所需的藥品和設備。
周翠英與醫生走後不久，天已黑，雨仍淅淅瀝瀝下著。屋內，煤油燈那團蠶豆大的火苗，在不停地搖曳，似乎很快就要熄滅。小鳳端著碗，舀了一調羹溫開水，送到惠平嘴前。惠平姐，喝點嘛！一整天你都滴水未沾。倒進惠平嘴裡的開水，又從嘴角淌了出來。擦乾她腮幫下的水，田惠平的手在晃動招呼，似乎要訴說什麼。小鳳把我叫到她面前，我俯下身，把耳朵貼到她嘴前，聽她斷斷續續說道：
「那些鴿子，孩子，你……把它……它們好好養……養起來……」
「嗯！」我在她額頭吻了一下，便泣不成聲。
田惠平是在周翠英他們還未趕回時去世的。在小鳳、小蘭、小妞三姊妹撕心裂肺的「惠平姐，我的惠平姐呀！」呼喚聲中閉上了眼睛。一顆生命就這樣隕落了，落進川滇深深而灰濛濛的大山中，一切都靜悄悄的。只有屋簷下的雨仍在嘀嗒下著，像生命遠去的腳步，逐漸稀落，沉寂。
劉隊長拿出自己儲來修房的兩根杉木，連夜請木匠打造棺材。周翠英拿出一套當年宣傳隊所發，平時她都捨不得穿的女式黃軍裝，給惠平穿上。小妞從手上取下她那隻翡翠手鐲，戴在惠平的手腕。我不知送惠平何物為好，想了一下，把那個在塌牆時弄髒了的小男孩不倒翁洗淨擦乾，放於惠平頭旁。田惠平的父親是第二天趕到的。他疲憊的臉上看似有過淌過淚的痕跡。他是在方書記和張支書陪同下到的田壩二隊。打開棺材，讓他看惠平遺容。他用手撫摸著惠平的額頭時說道：「女兒吔！爸爸來看你來了。」便泣不成聲。而後，他從田惠平的一摞書籍中，拿出下鄉時，單位贈送她的那本《**語錄》，於最後一片空頁上，寫下了**的那段話：「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很有必要……」寫完，他把紅色語錄本拿給惠平握住，放到了胸前。在最後合上棺材，準備跟棺材釘鐵釘的那一刻，在屋內人一遍呼天搶地的哭號中，我看見在惠平胸口，那燙金的語錄本封面上，**於金光四射的光芒前，滿面笑容，和藹可親。
田惠平的安葬地選擇在離知青住屋不遠，敞壩那邊斜山坡的一片松林間。埋葬惠平的頭一晚，由於「破四舊立四新」風氣仍在農村盛行。劉隊長請示了張支書，說人家知青來一趟不容易，我們想送她走時熱鬧點。張支書懂事，睜隻眼閉只眼，吃罷飯便把方書記叫到他家去住宿，二人離開了。晚上，劉隊長去請來兩個道士，叮叮噹噹地給惠平做了個道場。按當地風俗，蒸了一甑酒米飯，挖坑和在場人每人吃一碗。每人吃時，第一筷要撬一坨，放進要隨惠平葬的瓦罐中，給她備的陰食。據說若干年後打開罐，是一罐又甜又淳的米酒。我那一碗酒米飯，我一口都沒吃，全部倒進了罐子中。她的墳頭朝向田壩那個金元寶山頂，再往前，沿溪溝出，便是窩兒。再那邊，伸頸一直望去，在藍天下，一片灰濛濛的蒼茫裡，便是田惠平想回而永遠也不能回的故鄉了。安葬完惠平，方書記、張支書、劉隊長、田惠平父親，包括我們，都向惠平墓三鞠躬，以作最後告別。我問周翠英，惠平的父親咋個始終理智，控制悲傷，很少流眼淚？她說他想給惠平爭取個烈士，以此作條件照顧他家，從而免去惠平的妹妹不再下鄉。我知道，田惠平有個妹妹明年就該高中畢業了。
安葬完惠平不久，我的商調函也發來了。父親提前退休，我頂替他回城，當小學教員。或許教音樂，或許教美術，我已經不在乎，我只希望早些離開窩兒，離開田壩，離開這個讓我揪心，讓我悲傷，讓我心至今疼痛不止，且撒落我青春淚水的地方。在這個邊遠山區，我已經丟失太多，感情上的波折，使我還年輕的心已未老先衰，疲憊不堪。少壯的那些希冀，理想，一腔的躊躇滿志，似一個個氣泡在我面前全部粉碎，且蕩然無存。生命的熱情消失了，那段浸透青春的塊塊圖畫，那些音符組成的歌謠，那嘯響的聲聲鴿哨，似乎也隨惠平埋進了大山深處。僅留在心底，伴我去度過漫漫人生，去走到生命盡頭的，只是那些無限的悔恨與悵然。我會常常想起或見到我的惠平，看到她莞爾一笑，她厥著嘴巴撒嬌，她帶著那一頭飄逸的秀髮向我撲來，想起她那甜甜的吻，憶起她瞪著朝我發呆的一雙黑黑大眼。也許，那是在人多的街頭，驀然回首，一個與她相似的面龐與我擦肩而過時；也許，是在夜深人靜的黑暗中，她會悄然無聲地走進了我的睡夢。
打整行李，一口箱一個被蓋卷，下鄉來是這些走時也是這些。還有就是那只自從惠平去世後，我再也無心腸去撥動它了的小提琴，以及惠平要我帶回去餵養的，裝於鴿籠的那一群鴿子。生產隊派趙啟龍送我。沿著溪溝那條石板路，他挑著擔子在前面走，我提把小提琴跟隨其後。這條曾經進出走過不下一百次的小路，似乎今天特別難走，我老覺得身後有隻手，是惠平在拽我的衣襟。一種無盡的傷感使我邁不開腳步。這條曾經與惠平手牽著手進出的路，而今，命運卻永遠把她留在了身後的這遍大山中。趙啟龍挑著行李，在前面山坳口等我。他抽著煙，不停地在原地走動，彷彿在催促我快走，以免乘脫去縣城班車。趕到窩兒街乘車處時，班車已上完乘客正打算開走。趙啟龍跑步將我的行李放上車，站在車門等我。原打算我辦招待與他在街吃頓飯，現看來已無時間，我摸出些錢與糧票給他，叫他自個去吃。而後，我剛站上車，汽車便啟動了。
坐在顛簸車窗晃得光當直響的車內，我抓住前座位的扶手，保持身體平衡。行李放在車過道，鴿籠放在箱子上。籠中的鴿子在汽車晃動中，不時地翹動著頭和尾羽，以保持身體平衡。汽車在盤旋彎曲的公路行駛。車窗外，塊塊沿山脊疊起的梯田，於空曠中，冷漠地盤繞交錯著。偶爾有排排草把，直立於田坎。路邊，搭有已經乾燥，似生銹般，村民用來越冬餵豬的紅苕籐的棬樹上。殘存的秋葉於冷風中飄零。她難道不冷嗎？我又想到了田惠平。她如今孤獨地躺在大山，已無人陪伴，淚水再一次盈滿我眼眶。咕咕嚕。傳來鴿子的啼叫聲。汽車拐了個彎，開足馬力，駛上了馬踏嘴。我看見山頂上，那一排松樹仍直立在那裡。我想起我們一車知青來時，公路僅修到此地。我們在此下車。張支書帶領田壩大隊社員，打著火把，提著馬燈，頭晚趕夜路來迎接我們。張支書指著山頂松樹說：你們就是那十八棵青松。分手時，田惠平哭了。那時，她才16歲，還是一個從未離開過父母的小姑娘。咕嚕嚕，咕咕嚕，又傳來陣陣鴿啼聲。似乎鴿子也不情願離開這片山嶺，離開它們曾在此生存繁衍的故土，離開曾餵養過它們的主人田惠平。它們應該陪伴在她身旁，守護於她，跟隨她。於是，我提起鴿籠，站到車窗前，打開籠門。啪啪啪，一串鴿子於籠門飛出，掠飛直抽上天空，帶著嗚嗚的鴿哨聲，於我頭頂盤旋一圈，似乎在向我作最後告別。而後，朝遠方追去。
我早已淚流滿面，眼前一派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