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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卷 第二十章 文 / 阿越

    這次風波普通百姓甚至中低級官員都無從知曉,宋廷不可能公開發封詔書宣稱他們要與遼人議和,當然更不可能告訴臣民們,他們的皇帝反對議和。但陳元鳳在汴京也有不少朋友,有些人甚至就在兩府當差,而且在許多人來看,他還是范樞使親信、賞識的人,年輕有為,前途無量,刻意巴結他的人也不少,這些流言總能傳到他的耳朵裡,通過各種各樣的方法。

    儘管,所有的關於"和議"的流言加在一起,在汴京數不清的流言中,也只是微不足道的一部分,對於絕大部分的汴京市民甚至是一般的官員來說,他們在聽到這些流言後,都會不屑一顧。對於朝中大臣那微妙心思的揣測,也是一件玄之又玄的事。

    但有時候,真相與人心,便隱藏其中。

    而陳元鳳的確是一個擅長此道的人。

    七月五日的晚上,當千里之外的深州,城牆已破,拱聖軍血戰一日之後,僅存的將士們隨便坐臥在城牆上、地上,拌著冷水啃著乾糧的時候;當三百里外的大名府,石越正給王厚、何畏之設宴接風洗塵的時候;在汴京的驛館,陳元鳳摒退左右,點起蠟燭,正在苦心構思著自己的奏折。

    與預想的不同,來汴京三日,他只見過太皇太后一面,而且只是簡短的幾句問話,此後,他便全是與御前會議、兩府打交道。顯然,他需要做點什麼,才能讓高太后、皇帝留下深刻的印象。

    他當然也有一點進展,連續兩日,他拜會韓維、范純仁,極力勸二人說服高太后,將更多的殿前司禁軍調往河北,他向二人不斷的保證大名府防線絕對安全,所以京師也絕對安全,不需要更多的兵力來守衛。同時,也是他建言,可以將新增的殿前司軍隊交由田烈武統轄。有些事情,他看得很透徹,在太皇太后眼裡,田烈武是個如周勃一樣忠義可信之人,即使他出自石越門下,但果真石越有任何不軌之事,天下最先站出來舉兵反對的,必然是田烈武!

    這一點上,高太后絕對是有識人之明的。

    如田烈武、桑充國這些人,無論與石越私交再好,甚至也贊同他的政見主張,欽佩仰慕他的為人與能力,但是,如這些人,也是真正的君子。石越若蒙冤受屈,這些人能為救石越而不惜家破人亡;但若石越有任何對趙家的不忠之意,這些人也會是最堅定果斷的反對者,他們會親手將石越送進鬼門關,而不會有半分的猶豫。

    高太后此時倒未必真的在猜忌石越,但是,身居她這樣的位置,做任何決定,自然都會小心謹慎,她不見得是針對石越,任何人擔任三路宣撫大使,都等同於將天下的兵權送到他的手上,若有可能,她都會做一些防範。就算是司馬光在世,出任此職,也是一樣的。

    陳元鳳對此洞若觀火。

    他能做到宣撫判官,不也正是因為這種心理麼?范純仁難道還不夠信任石越麼?但那又如何?信任是一回事,防範亦是必不可少。

    因此,陳元鳳遊說韓維、范純仁的主題便是:使兵權分於行營,而非聚於宣台!

    御前會議應將絕大部分禁軍,直接劃入諸都總管府,宣台只能直轄最基本的預備部隊,這並不會影響宣撫使司的權威,因為若有必要,諸參謀官、參議官、甚至勾當公事,都可以直接派往諸軍,接掌指揮權-但卻能有效的防範宣撫使兵權過重,直接指揮權與間接指揮權,在有些事情上,是有著天壤之別的。

    看起來,高太后最終採納了陳元鳳的建議。

    一天前,樞府來人告訴他,御前會議已經決定增派鐵林軍、宣武一軍至田烈武麾下。樞府已經在準備舟船,這兩隻殿前司禁軍,會由水路直接運往河間府。

    這算是一個好的開始,但還遠遠不夠。

    陳元鳳意識到,要讓高太后、皇帝真正留下深刻的印象,"和議"這個議題,如今正是最好的切入點。

    他沉吟許久,親自磨了墨,提起筆來,沾墨寫了幾個字,卻又不是太滿意,抓起來,揉成一團,丟進紙簍,又鋪了一張紙,寫道:"臣伏聞宰臣韓維等"

    次日。

    趙煦上午除了照例"列席"召見御前會議及兩府、諸部寺監、以及在京五品以上官員外,會有半個時辰左右,由宰執大臣講敘本朝的"聖政寶訓"-這些都是大宋自太祖皇帝以降,歷代祖宗的事跡,是大宋朝自太宗以後,每一個皇帝都必須學習的治國課程。這些"聖政寶訓",其實並不全是歷史事實,而是經過歷代講課的大臣們所精心選擇,甚至是改編的,但這些趙煦自然是不會知道的。這是大宋朝"祖宗之法"的一部分,每位皇帝都必須遵守"祖宗之法",但是,所謂的"祖宗之法"卻是由儒臣們精心選擇、編撰的,他們掌握著"祖宗之法"的最終解釋權-這才是這個國家政治運轉的最本質的東西。

    在學習完"聖政寶訓"之後,趙煦有一小會兒時間休息,然後,為了讓他開始漸漸熟悉政務,從六月份開始,高太后開始讓他讀一些大臣的奏章,其中有些,例如與當前的戰爭無關的,涉及到各路州的一些政務,他可以直接批示,既使他處置失當,高太后也不會駁回,而是照樣頒行下去,等到事情的惡果出現之後,高太后才會將反匱送到他面前,讓他自己明白他的每一個處分,都有可能造成什麼樣的後果。

    這個變化,讓趙煦的心態要變得平和一些,至少他可以安心,太皇太后已經在為他親政做準備了。另一件讓他安心的事情是,高太后的身體越來越壞了。她自己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在六月下旬的時候,她讓清河過來指點趙煦,交給趙煦的奏折也越來越多,凡與戰爭有關的重要奏折,也會抄送一份到趙煦這裡,讓趙煦寫出自己的意見,送回到高太后那裡。這些意見,有些被採納,但大部分都沒有了下。

    無可置疑,祖孫之間的關係,因此要緩和了許多。趙煦與高太后之間的矛盾,主要已經轉移到了政見的不同上,而這方面的矛盾,似乎是無法調和的。

    趙煦甚至不信任清河。

    他這個姑姑,跟隨了太皇太后太久。雖然他有時候也佩服她的見識,欣賞她的謙退,但是,他永遠都無法真正信任她。對趙煦來說,這個宮廷中,已經太過於陰盛陽衰了,他心裡面早已決定,一旦他親政,他的清河姑姑,就要被送去洛陽,永遠都不能再回汴京。

    但暫時來說,清河仍然不失為他的一個好老師。

    趙煦尚未親政,便已經漸漸瞭解到做帝王的苦處。

    一個顯而易見的問題是,如果他每件事都想管,每封奏章都想看,那麼,即便他一天有二十四個時辰也是不夠用的。

    現在他便已經沒有多少時間練習弓馬了。

    他學到的第一件事,便是分權。天下如此之大,有些事務,他必須交給一些人去做,而這個天底下,沒有什麼人值得信任,但相比而言,他的兩府宰臣們,仍然是最不壞的選擇。那些每日與他朝夕相處,看起來忠心可靠的,比如內侍、女人,比起兩府那些討厭的老頭子,實際上更不可信。

    而他從清河那裡要學的,便是他應該不去理會哪些事情,而哪些事情又是他一定要關心的奏折上面都有貼黃,如何簡略的瀏覽了貼黃,便知道這份奏折究竟值不值得他拿起來,是趙煦如今最主要的功課。

    他一直很認真的向清河學習著這些,他這個姑姑,只要掃一眼貼黃,就有本事從中間找出最緊要的那些奏折,這個本領,讓他十分佩服。不過,他最近卻老是分心。

    讓他不能專心的,只有兩件事。

    一是朝廷最近傳出來的"和議"風波。為此,他老實不客氣的訓斥了韓維,卻也因此挨了太皇太后一頓臭罵。而讓他鬱悶的是,韓維雖然在他面前表現得誠惶誠恐,但這些人都是如此-他們標榜著自己全然是為了國家社稷考慮,因此便把皇帝的威嚴視為糞土。韓維不僅沒有收斂,反而寫了一封奏折,向他表明自己的苦心,反過來倒規勸他要如何如何。

    但至少這件事上,趙煦是站在石越一邊的,他要求的是收復燕雲,而不是一紙盟書!

    另一件事,便是立皇后之事。

    他十六歲了,儘管國家處於戰爭中,但太皇太后仍然決定在他親政之前,替他冊立一個皇后。

    身在女人堆中,趙煦早經人事,他自己也有喜歡的嬪妃,他也考慮過自己將來的皇后

    實際上,他心目中根本便已經有一個人選-右丞相石越之女石蕤!

    他與石蕤小時候曾經一道玩耍,長大以後,雖然有男女之防,但他因為溫國的關係,也偶爾見過石蕤幾次,還經常從溫國口中聽到石蕤的一些事跡。如今這個小姑娘,已經出落得美麗動人,在汴京的大家閨秀之中,是有口皆碑的美人兒。更加特別的是,石蕤小小年紀,就琴棋書畫樣樣精通,還通曉夷語,弓馬嫻熟。據說她善解人意,落落大方,而且還聰明剔透,是個兼具柔嘉、溫國、還有他的姑奶奶蜀國長公主之長,而無其短的人物。

    雖然對石越絕無半點好感,但是,他傾慕石蕤卻是非止一日。

    但不需要詢問任何人,趙煦心裡也明白,那是絕對不可能的!

    自仁宗皇帝開始,大宋朝皇帝的皇后,都有不言自明的條件:必須出身名門,必須是開國功臣的後代,絕不能是見任宰臣的親屬!

    石蕤也就夠第一個條件而已。

    不是開國功臣的後代也就罷了,但是要因此讓石越罷相,並且徹底的離開任何軍政實務,那實在是太難太難了。

    但倘若石越不罷相,而他的女兒卻做了皇后,趙煦閉著眼睛都能想像會是什麼樣的後果-朝廷中不會有一個大臣贊成,整個大宋朝的士大夫,都會成為他與石越的敵人。甚至石越也會成為他的敵人,也許迫於壓力,石越會搶先把女兒嫁掉,絕了他這個念頭。

    趙煦可不想把自己逼到那步田地。

    他心裡面打著如意算盤,親政之後,設法罷免石越,讓石越安心當他的富家翁,然後便可以順理成章的迎娶石蕤為後。對於趙煦來說,這才是兩全其美的事。當然,最完美的,則莫過於石越突然生場暴病,暴死身亡。那他就可以不費吹灰之力,解除一切的麻煩,他可以清除他親政後最難以對付的權臣,可以大方的追贈、封賞石越,讓他死後備極哀榮,還可以娶回他最心儀的女子

    但他的這個心思,是無論對誰都不敢說的。

    而太皇太后卻等不及了,根本容不得他答應不答應,樂意不樂意,她已經迫不及待的挑選了好幾個女孩,讓他來選擇。

    趙煦自然是一個也不想選。

    可他也想不出什麼好辦法來逃避,他屬意石蕤的事,他是半點口風也不敢透露的。但這樣一來,要合理地拒絕那些女孩,便更加困難。倘若他百般挑剔,太皇太后只會覺得他不成熟,說不定會親自挑一個自己中意的女孩做他的皇后-對於太皇太后來說,皇后這種生物,只要賢惠溫柔,規規矩矩,最重要是沒什麼亂七八糟的親戚,娘家人本份便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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