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卷 第二十二章 文 / 阿越
七月七日。
紹聖七年的乞巧節,至少對於汴京皇宮中的女人來說,是一個壓抑、悲傷的日子。原本,宮裡的嬪妃宮女們,還做好了種種準備,要好好過一過這個節日,雖然她們不能乞願早日找到如意郎君,卻也可以祈禱太皇太后長命百歲,前線將士早日克捷,打敗契丹人但是,七月六日的變故,讓宮裡歡樂的氣氛一掃而空。高太后在聽完御前會議稟報前線的局勢之後,在返回寢宮的路上,突然昏倒在鳳輦上,在急召來御醫診治之後,所有的醫官都只能默默搖頭。
這讓大家都意識到,太皇太后能呆在這個世界上的時間,已經屈指可數了。
從七月六日開始,清河與小皇帝趙煦,以及向太后,全都呆在了保慈宮,衣不解帶的照顧著高太后。其餘的嬪妃宗室,則只能在殿外請安。從六日到七日,高太后只短暫清醒過一次,在這個短暫的時間裡,她念叨了四個名字:韓維、韓忠彥、范純仁,還有雍王趙顥的第三子,雍國駐汴京正使,年方八歲的趙孝錫5。趙煦立即下旨詔四人進宮,如今老幼四人,皆侍立於殿外,卻不知高太后何時能再次清醒。
趙煦對於高太后這個時候還念念不忘趙孝錫,心裡面是有些不舒服的,但真到了這一刻,他想著日後便是要再計較這些亦不能夠,亦不覺傷感,悲從中來,連帶著看趙孝錫的眼神,也溫柔了許多,不似以前那麼冷漠。看著躺在床上,神形枯槁的太皇太后,他才突然意識到,這個人其實也一直在維護著他。
十六歲的趙煦當然不能理解他的太皇太后,以他的年紀與閱歷,是絕不可能理解,這位出身將門的太皇太后,一生富貴榮華的女人,是一位多麼了不起的人。人們都有慣常的偏見,倘若見著那些貧賤低微者,一生不甘自棄,懂得自珍自愛,自立自強,都能輕易的明白那是一種優秀的品質,也易於諒解他們所犯下的一些錯誤。但對於如高滔滔這樣的,似乎為命運所眷顧者,對她們所表現出來的難能可貴,卻容易輕而易舉的視而不見,或者視為理所當然。
然而,普天之下,與高滔滔有著同樣的出身能做到她這樣的人,又能有幾人?出身於開國功臣的世家女子,從小養在皇宮中長大,與皇帝青梅竹馬,最終結為伉儷,為這位皇帝生下四個兒子,其中有三個健康長大,一個還成為天子-但她卻一生都保持低調與謙遜的態度,凡是她所親信愛寵者,絕無人敢對百姓擅作威福,面臨考驗時能殺伐果斷,平常之時,卻從容淡泊。掌握這個國家的最高權力長達七年,卻始終保持敬畏之心,無一事曾經濫用這個權力。無數人的人是為環境所限制,故而不得放縱自己內心之惡;而高滔滔卻是有無數的機會可以放縱自己,卻以罕有的品質約束著自己。
或許她只有一個缺點。
就是高滔滔總是不計後果的試圖保護她所關心愛護的人,甚而有些縱容。她的這個缺點是大部分女性都有的,但是放在一個政治家的身上,就顯得有些不夠理性,甚而有些優柔,這是她所不及曹太后之處。她性格上的這個缺點,的確造成了嚴重的後果,但是,若說她對趙煦不是真心實意,卻也絕非公允之論。
彷彿是女性的本能,完全壓過了她政治家的本能,對於那些她所愛的人,她總是希望能兩全其美,希望能盡可能的保護住每一個人。在她那裡的"保護",不是委曲求全的"保護",而是想讓每個她愛的人,都盡可能的滿意。
倘生在平常人家,或者能夠。
她卻生在帝王之家,這又談何容易?
但迫不得已之時,她最終也能知所取捨。
然而,這些卻絕非趙煦所能明白。
儘管他的太皇太后對於他的愛與對於趙孝錫的愛是一樣的多,只是,對於趙煦來說,這便已經近於背叛。
只是在此時此刻,望著她的生命一點一點的消逝,他才忘記這些,想起他平時所遺忘的。她的確是在盡力的扶持自己,保護自己,直到他能親政的那一天。
儘管祖孫兩人都明白,她與他的政見不合,甚至是背道而馳。
"娘娘。"忽然,趙煦看到高太后的眼皮眨了一下,向太后與清河都是一喜,高興的低聲喊道:"娘娘,娘娘"
高太后緩緩睜開眼睛,望望趙煦,又看看向太后與清河,低聲問道:"孝錫呢?"
"在,在外面。"向太后連忙應道,侍立在一旁的陳衍早已抹乾眼淚,悄悄退出殿中,不一會兒,便領著趙孝錫進來,跪在高太后的床前。
趙孝錫一見著高太后,立時便嗚咽起來:"娘娘,娘娘"
清河連忙拉過他,將他抱在懷裡,安慰著他。高太后躺在床上,只是用眼角的餘光看了他一眼,便把目光移去趙煦,低聲說道:"官官家,照照顧好他"
趙煦拉著高太后的右手,噙著眼淚,道:"娘娘放心。"
"還還有曹曹"
"娘娘只管放心。"趙煦終於按捺不住,哭出聲來。
"莫,莫要記恨都都是兄、兄弟"
"朕知道,朕知道。"趙煦反覆說著,向太后與清河看著傷心,也低聲抽泣起來。
高太后看看眾人,這才總算放下心來,閉上眼睛歇息。
眾人心裡都很傷心,但卻不敢哭泣,生怕驚憂了高太后,都是垂著頭,伏在高太后床前,抹著眼淚,過了好一陣,趙煦感覺手中的高太后的手垂了下去,他心中一驚,高聲喊了起來:"御醫!御醫!"
幾個御醫慌忙小跑著進來,領頭的醫官探了探高太后的鼻息,又把過脈,撲通一聲,跪倒在趙煦的面前,哭道:"官家,娘娘,娘娘大行了。"
聽到這句話,趙煦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亦不覺悲從中來,放聲大哭。身旁的向太后身子一搖,頓時暈了過去。清河一面哭著,一面抱起向太后,回頭想要喚人,卻見陳衍跪在地上,哭得死去活來。保慈宮內外,已是一片哀聲。
韓維、范純仁、韓忠彥三人奉詔前來,與陪著趙孝錫來的翟原一道等在保慈宮外,以為還可以見高太后最後一面,不料趙孝錫被召進來了,沒過得多久,等來的卻是滿殿的哭聲。三人的心,立時都沉到了谷底,韓忠彥當即跪倒在地,與翟原一道放聲大哭,韓維與范純仁對視一眼,韓維上前一步,拉起韓忠彥,道:"參政且不忙哭。"
范純仁也點頭道:"國家多難,吾輩備位宰輔,當盡大忠。"
韓忠彥被韓維拉了起來,神形慘然,道:"某方寸已亂,但聽二公主張。"
韓維看看范純仁,又看看韓忠彥,沉聲道:"吾等當先見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