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卷 第二十四章 文 / 阿越
三天後,大名府。
對於大名府的宣撫使司眾人來說,他們經歷了自開府以來,最為緊張抑鬱的三天。七月八日,冀州急報,深州城失守,拱聖軍被全殲,遼軍屠城,姚兕生死不明。沒晚多久,從汴京的使者,帶來了一個讓石越與他的謨臣們皆寢食難安的噩耗-高太后駕崩了!
當此大戰之際,古往今來,在外面統軍的方面之臣,最擔心,最懼怕的,便是中樞的政治劇變。而這世界上,還有哪種政治劇變,大得過最高統治者的更替?!況且,這還是由一個老謀深算的政治家,換成一個乳臭未乾的小毛孩?
依照慣例,石越一面下令諸軍戴孝,一面立即上表請求回京奔喪。
這算是大宋朝制度的一個優越性,當皇帝換人的時候,宰相也罷,在外統兵的方面之臣也罷,都有一系列的制度,讓他們自動交出權力,留任與否,則取決於下任皇帝。從負面的角度來說,這是為了強化君權;而從積極的角度來說,這有利於政權的穩固。每個皇帝都有他親近寵信的人,他登基或親政之後,反正是要換人的,與其讓皇帝在這方面絞盡腦汁,甚至做出許多令人心寒的事情,倒不如將之制度化。宰執大臣們在諸如山陵使這樣的位置上各有一席之地,而這些差使,總要花費至少幾個月的時間,這幾個月的時間,表面上是宰相們在營建山陵,辦理喪事,實際上卻是進行政權的交接過渡。幾個月後,喪事辦完,宰相們便請辭,新皇帝以辦喪事有功為名,加以厚賞,然後便可以任用自己的宰相
太皇太后高滔滔的地位,與皇帝是一樣的。這一點,從皇帝已經下詔她的陵寢為"山陵",便已可確證,這是對皇帝陵墓的稱呼。
但也有不一樣的地方,平時皇帝如果大舉換人,宰執們有條不紊的過渡權力,將重心轉移到山陵的營造上,那沒什麼不好。但如今卻在戰爭之中!
倘若中樞大舉換人,後果不堪設想。
雖然石越相信皇帝年紀再小也不會這麼蠢,他相信就算他想這麼幹,朝中也一定有人會阻止他。但是,誰又能肯定皇帝會做什麼?這個世界上,惟一比女人更不可預料的,便只有皇帝這種生物了。而無論大宋朝的制度多麼完善,官勢力多麼強大,大宋朝始終都是一個君主制國家。皇帝若真要幹點什麼,就算最後被阻止了,那也是在造成了混亂之後。
平日混亂一點也就罷了。
但此時
而七月九日接到的詔旨,讓石越證實了自己的擔憂,絕非杞人憂天。
親政才一天的小皇帝,竟然給他下了一道"內降指揮"!
如今大宋朝的制度,凡是不經過學士院、兩府、門下後省的詔旨,皆是非法的。任何官員在理論上都可以封還詔令,拒不執行。但是,卻仍有一個很大的弊政,可以突破這種制度,那便是"內降指揮",亦即是"手詔"、"御批",此類似於唐代所謂的"墨敕斜封"。所不同的是,唐代的"墨敕斜封",只是皇帝不經過門下省任命官員,而宋朝的"內降指揮",卻是事無不預。6
這種弊政,是由宋仁宗時開始氾濫的,宋仁宗天性柔弱仁厚,凡是身邊的人說情請求,他性格上不能當面拒絕,完全沒有皇帝的威嚴可言,於是往往卻於情面答應他們的要求,但是他更害怕宰相們的拒絕,便濫批手詔,可他心裡也明白這種行為不對,便又告訴宰相們,凡是他的內降指揮,都不能馬上執行,讓宰相們來把關做惡人。所以仁宗之朝,內降指揮的弊病倒並不明顯。至熙寧朝,趙頊乃是一個英主,凡是英主,便不免對於一個個的命令都要經過層層討論審議而不耐煩,他倒不是因為耳根軟,而是為了追求效率,於是也經常內降指揮。然而,趙頊畢竟是一個英主,他心裡也明白這種行為是不對的,自官制改革,便厲行限制"內降指揮",但趙頊與石越也並不能徹底杜絕這種弊政,雖然熙寧朝政局漸趨穩定之後,除了一些小事,凡是軍國大事,趙頊便沒怎麼動用過手詔。
石越心裡也明白,在君主制下,想要從制度上完全去除這種弊政是不可能的。制度規定得再如何完善,照樣都會被突破。如內降指揮這種東西的效力,更多的是取決於政治傳統、外朝與中朝的博弈,以及整個官階層的覺悟7。
在紹聖間,高太后執政七年,所有內降指揮,便是全都局限於禮儀制度上的煩瑣小事,但凡涉及官員任免、軍國之事,從無一事不經兩府。
七年了,石越幾乎已經忘記"內降指揮"原來還可以直接干涉軍國大事。
小皇帝的這道手詔,是催促石越盡快進兵,救援深州。
而石越的回復是,令使者將手詔送回京師,並且給小皇帝上了一道奏章,告訴他:"不經鳳閣鸞台,焉得為敕?!陛下既以河北之事委臣,便當任臣信臣,凡諸軍賞罰進退,皆當斷於宣台,否則,臣不敢受此任。"
但是,石越可以不客氣的拒受皇帝手詔,他卻不能不擔心,大部分武將可沒有這個心理素質。大宋朝大部分的臣敢於毫不客氣的把內降指揮丟到皇帝的臉上,但是,有這個本事的武將,那是百中無一。
因為武官們的地位,遠比臣們要敏感。
皇帝不會跟一個拒絕他手詔的臣計較,因為那危害不大,事實上中主以上,都明白這是對他的統治有好處的,而秋後算賬成本太高。但是,對於敢於拒不聽從他命令的統兵將領,那在皇帝的心中,便是與謀反之臣無異。
將領們會寧可聽從皇帝的指揮打敗仗,也不會拒絕執行皇帝的手詔。
這一點,大宋朝已經有不少先例在前了。
石越不怕皇帝給自己下手詔,卻不能不怕皇帝繞過自己,直接去指揮軍隊。但他也不能下令諸軍將領不得聽從皇帝的指揮,只得給汴京的兩府諸公寫了一封信,嚴厲的指責他們失職,沒有好好規勸皇帝。
七月十日,石越倒是接到汴京一份正式的詔書。詔書中拒絕了他回京奔喪的請求,皇帝並且重申了石越的功勞,國家對他的倚重與信任,並且表示軍國之事,一以委之。這份詔令發出時,汴京已經得知了深州失守的消息,委婉的表示希望他能盡快進兵,以奪回深州,慰太皇太后在天之靈。
讓石越稍稍安慰的是,皇帝挽留了韓維,太皇太后的遺體,暫安於大相國寺,等戰爭結束,再營造山陵。皇帝並向天下頒布了親政詔,宣佈大赦天下,表示他將墨縗治事,誓要將契丹驅逐出境,甚至繼承先帝之遺志,矢志收復燕雲。
但是,在接到這些詔令的同時,他又接到了兩府的札子與皇帝的手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