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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卷 第六十六章 文 / 阿越

    時間便在不知不覺中流逝,轉眼之間,唐康便已在武邑過了七天的太平日子。這一年的秋分也已經過去了十天,在深、冀、河間一帶,一年之間那為數不多的秋高氣爽的日子,眼見著就要結束,再過四天,便是寒露,天氣便要開始漸漸轉冷。掐指一算,至立冬也就是一個月多點了。

    從氣候來說,天氣轉冷,其實對於遼軍要更加有利。而且戰爭的僵持不決,對於宋朝最不利的,還不在軍事方面,而是在生產上-秋分前後原本是種植冬小麥的時間,然而受到戰亂的影響,差不多有半個河北,田地完全荒蕪。如此廣大的產糧區整整一年沒有收成,宋廷要面臨多麼沉重的賑濟壓力,是可想而知的。處置稍有不當,便會形成群寇蜂起的局面。儘管不能說遼國便不受影響,數十萬的壯年男子長年征戰不歸,即使是純遊牧民族,在生產方面也是一個災難,更何況遼國已經並非純粹的遊牧之國。然而相對來說,仍然是宋朝蒙受的損失更加巨大。畢竟戰爭是在宋朝的國土上進行,而遼軍又是出了名的所過之處,磚瓦無存。

    不過,看起來這些犧牲宋廷已經做好了承受的準備。從後方,開始源源不斷的運來秋冬的棉衣與鞋子,宋廷以各種利益為誘餌,鼓勵商人將棉花、秋冬衣鞋運往汴京與河北,以保障軍隊與災民的供應,但即便如此,過冬物資仍是供不應求。此事還導致了一個意想不到的結果-因為宋廷從各地半強迫性的採購了大量的棉花,更導致了全國性的棉花緊缺,皇帝被迫頒布"種棉詔",下詔全國各州縣強制推廣種植棉花,形成自熙寧以後的第二次種棉潮,從此徹底改變了宋朝的紡織品供應結構。

    但在紹聖七年八月二十一日的武邑,唐康對於這些事情,都沒有太深的感受。他只知道,托石越極度重視後勤補給的福,武邑的駐軍居然在八月中旬便全部領到了秋衣,而為了趕在河水結冰前運送更多的糧草,御河的運能更是幾乎被宋軍使用到了極限-如今的大宋,已非熙寧之時,更不似紹聖初年,現今決定前線糧草供應的,不是產量,而是宋朝的運輸能力。

    因為十幾萬人馬能穿暖喝足,王厚又更加變本加厲的推行著他的高壘深壕之策,各軍的營寨,都扎得像一座座堡壘似的,寨門都是用合圍粗的大木造成,其間偶有遼軍小隊人馬過河挑釁,宋軍雖然也出動騎兵驅逐,但王厚嚴令各軍追擊不得渡河。龍衛軍有一個副指揮使率兵追擊遼軍,深入深州地界十餘里,帶了十幾個首級得勝而回,結果剛到營門口,便被王厚遣人全部逮捕問罪,自那副指揮使以下,所有軍官全部處斬,傳檄各軍示眾,連普通的百餘名節級士兵,亦被杖責。更令諸軍憤怒的是,王厚還將那個副指揮使的人頭遣使送至深州韓寶帳中,申明宋廷願謀求和好之意。雖然次日韓寶便也立即投桃報李,送了個人頭過來,聲稱是率軍渡河騷擾的遼將首級,然這邊宋軍之中卻是無人肯信,眾將校全部憋了一肚子氣,只是畏於軍法,敢怒而不敢言。唐康曾將此事詳細稟報石越,不料換來的卻是一頓極嚴厲的訓斥,石越親筆回信,警告唐康,除非王厚有謀反之心,否則他縱是陣前斬了姚麟、種師中、賈巖,唐康亦不必向他報告。並稱他已給王厚下令,若唐康敢有違王厚節制,便讓王厚先將他斬於軍中,然後再上報。更讓他尷尬的是,石越還將這封信分別抄送給了王厚以下諸統軍大將,並令王厚宣示諸軍,"鹹使知聞"。

    這個令人不快的插曲,更進一步鞏固了王厚在軍中的地位。各軍將領不料石越如此信任王厚,自姚麟以下,見著王厚都不敢抬頭。

    而王厚也更加恣意自得,每天在軍中置酒高會,以犒勞諸軍為名,往來冀州、永靜各軍之中,所到之處,必宰殺豬羊,賜酒軍中,每天僅要殺掉的羊,就多達上千頭。諸將凡言及攻戰之策,他就只管用大話搪塞了過去;喝到高了,更會時不時漏出幾句"歸期不遠"之類的話來;又常說什麼"大事自有兩府諸公安排";甚至連提到遼國,也只稱"北朝",連句"胡虜"都不曾說過

    可石越與王厚縱是如此忍氣吞聲,遼軍不耐煩的情緒仍是越來越明顯,過河挑釁的小股騎兵,也越來越多。因為每次這些挑釁的遼軍都很容易被宋軍擊敗,而且他們的所乘之戰馬也有瘦弱疲勞之態,宋軍中許多的中級武官也越來越看不起遼軍,許多人都相信遼軍已然"師老",宋軍絕對有能力擊而破之。若非西軍自熙寧以來,極重紀律,軍中階級鮮明,無人敢犯,又有一個前車之鑒擺在面前,只怕已不知是什麼局面。

    唐康也是個極聰明的人,這七天之中,他外表無所事事,但是心裡不知多少次懷疑石越與王厚是假議和、真拖延,然而唐康心裡也很清楚,他能猜到的事情,絕對瞞不過耶律信,不管宋朝是真議和假議和,遼國君臣絕不會傻傻的被石越與王厚牽著鼻子走,他們心裡面必然也有幾個時間點,如若到了那個時間,仍然議和不成,遼軍必然也會有所舉動。而宋廷這一邊,涉及和戰大事,朝廷中更不可能沒有半點爭端。但是,儘管有這些懷疑,讓唐康始終弄不明白的是,石越與王厚,以及宣撫的眾謨臣,同樣也是一時人傑,他們同樣不可能不知道遼國君臣絕不肯被他們輕易牽著鼻子走這件事

    既然無論如何都難辨真假,唐康便乾脆耐心的等待。

    等待該發生的事情。

    在某一天,就算是耶律昭遠,也會徹底失去耐心。

    在某一天,他收到的邸抄中,會報道朝廷中關於和戰的爭論,以及最關鍵的,皇帝與御前會議其他成員的態度!

    他仍然有一個讓王厚可望而不可及的身份-他也是御前會議成員。總有一日,朝廷會問到他的意見。

    而且,這些應當都是指日可待的事。在這七天的談判之中,他和吳從龍不斷的接到宣台的指示,吳從龍幾乎每天都會奉命向耶律昭遠做出或大或小的讓步,到八月二十日時,他們就已經退到了最初石越所劃定的底線了。而遼人的讓步卻極小,數日之內,雙方其實只達成兩個共識-以"熙寧誓書"為日後兩國關係之基礎;不將對高麗國的宗主權問題歸入和議之中。但分歧卻是根本性的,儘管耶律昭遠鬆口表態,遼國要求宋朝"贈送"遼主的錢帛數目仍可商議,表面上看雙方達成和議的障礙越來越少,可唐康心裡面卻也看得越來越清楚。

    雙方的分歧並非幾個條款那麼簡單,而是關係到誰是這場戰爭的勝利者。

    石越的開價看起來誠意十足,但擺明了是以潛在的勝利者自居。而遼國表面上看起來咄咄逼人,其實卻也只是想要宋廷承認他們是勝利的一方而已。

    大宋自恃有十餘萬精兵嚴陣以待,但遼人亦同樣自恃有十萬戰無不勝的鐵騎。並且,將來若有決戰,必是野戰,這更是遼軍之長,況且又是在一個極合適騎兵作戰的地區,遼人是相信自己佔據優勢的-至少從遼人的作派中,從吳從龍所轉敘的耶律昭遠的言談舉止中,唐康是如此判斷的。這是他在和議之初所完全沒有想到的-遼主願意議和,只不過是因為覺得宋軍也不可小覷,再打下去,為了這種勝利,他要付出的代價與風險都太大了一點。遼軍雖然喪失了一些主動權,然而另一個層面上的主動權,遼主仍然有理由相信還握在他手中,以耶律信、韓寶治軍之能,在河北平原之上,遼主依舊可以想打就打,想走便走,大不了,退兵回國,明年再來!

    儘管唐康是無論如何也不相信遼人還有啥本事"明年再來",但他至少已經看得明白,遼主麾下十萬鐵騎,斷不會當真被宋軍區區幾百門火炮所嚇到。火炮對於騎兵究竟有多大的威脅,是誰也拿不準的事。唐康雖然認為火炮對於扭轉宋軍的戰略劣勢意義重大,卻也並不相信幾百門對數以萬騎的契丹鐵騎能有多大作用。

    真正對遼主產生威懾的,應該是那幾百門火炮背後所展示出來的國力。大宋朝有多少火炮,僅僅取決於火炮在財政支出中的優先等級而已。大宋不是一個窮兵黷武的國家,和平之時國庫開支要優先滿足的事情太多,未真正經過實戰檢驗的火炮如果能排在優先事項前五十名之內,大概所有支持發展火炮的武大臣們都要歡呼雀躍了-而那自然是不可能的。

    從熙寧中後期至紹聖初年的具體情況來看,若非是司馬光、石越全力經營兩北塞防,構築大名府防線,再加上受到耶律沖哥成功使用火炮的刺激,裝備火炮的事能排進前一百名就相當不錯了。這是宋朝與遼國完全不同的地方之一,在遼國,如果遼主想要全力造火炮,他就可以全力造火炮;在宋朝,就算趙頊死而復生,若他不想激起朝廷之內的嚴重對立,最終搞得半個國家無法運轉的話,那他最好還是要多多關心一下他的國庫開支情況,以及各位大臣們的好惡取向。若單以紹聖初年的那幾年窘狀來說,他每往軍費開支上增加一錢,大概都得事先準備好幾十個重要大臣的職位該由誰來頂缺

    但是,當真正的面對戰爭威脅之時,那就全然不同了。

    這些事情,遼主自然也是明白的。只不過,在此之前,宋朝從沒有成功向遼人展示過將國力轉變為軍力的事例。相反,有相當長一段時間,這個國家只是一直在用軍隊來消耗自己的國力,然後一無所得。在最極端的一個時期,他們每年花費了七八成的財政收入在軍隊上,結果舉國上下,卻只有一隻臨時整編的軍隊能夠野戰!

    宋人趁遼國衰弱之機,一舉擊敗西夏,收復河西之地,實現中興,這的確讓人印象深刻,但若從事後來分析,西夏內亂不已,許多貴人被宋人分化收買,而之前又窮兵默武,一而再、再而三的分兵與宋軍戰於堅城硬寨之下,白白損耗實力如此種種,恐怕也是重要的原因。從職方館獲取的情報中,唐康知道遼國君臣之間不乏這樣的議論,尤其是在受挫於西南夷之後,這種議論就更多-宋朝整軍經武是一個方面,但西夏其實更是自取敗亡

    總而言之,國力是一回事,軍力又是另一回事。宋朝國力遠勝於遼,大概遼國君臣都是承認的,但是論及將國力轉為軍力的能力,尤其是速度,那只怕最樂觀的人也會有所保留。

    更遑論是直觀的"感受"。

    火炮其實僅僅只是一個方面而已。如今想來,遼主站在武強城上看到的,當不僅僅是那幾百門火炮,還有冀州、永靜之間七萬餘眾連綿數十里的宋軍營寨!

    而王厚在武邑的火炮齊轟,只不過是讓遼人直觀的"感受"一下宋朝的實力而已。

    許多事情,光道理明白有時候是沒用的,必須要讓他"感受"一下。

    遼主想必"感受"已經很深刻,但即使他已經知道了宋朝將戰爭潛力變成現實的能力,這場戰爭的勝利者的歸屬,哪怕是名義上的,他也不可能拱手讓出。遼人是自居大國的,並非歷史上的那些胡狄蠻夷可比,因此,他們也是要面子的。更何況,不管未來如何,至少此刻遼軍是真正的勝利者。遼主頂多是覺得宋軍遠比想像的難對付,生了些畏難之心,尚不至於有何懼怕之意。

    而大宋,若連個和議條款上的"勝利者"都爭取不到,石越的相位,大約也到頭了。

    這些個利害細節,都是唐康這六七日間才慢慢想明白過來的。所謂"當局者迷,旁者觀清",他身在局中之時,不免覺得宋軍已熬過最困難的時期,擊敗遼軍,那只是順理成章的事,卻忘記站在遼國君臣一方來看待戰局的變化。但這數日間,他每日裡飛鷹走馬,反倒想明白不少事情。遼國君臣之間,定然也有許多人覺察到這個問題。只不過,遼人不管有多麼瞭解宋朝,有些事情,他們也難以感同身受-譬如要讓宋朝再一次接受一份身為戰敗方的和議,沒有過這類歷史經歷的遼人,總是會想得容易很多。能夠明白這種心情的人,大約只有韓拖古烈等廖廖數人吧?可這些人卻很可能將接下來可能發生的戰爭視為對遼國更大的威脅,而寄希望於通過外交手段來解決這個問題。在言辭上潤色一下,細節上周全一下,同時照顧到雙方的臉面,也是可以辦到的。

    但惟有在這一點上,唐康卻堅信不可能。若非是石越與王厚的種種行為,讓唐康都覺得他們的確是真心實意想要議和,僅憑這一點,唐康就要認定石越在玩什麼計謀。

    因此,在八月二十一日的上午,唐康就幾乎以為談判破裂便是這一兩日之內的事了。當吳從龍意外出現在他的營帳之外時,他心裡還不由一陣高興。這一天他特意留在營中讀書,等的便可能突然出現的變化,只是沒想到來得這麼快。

    但當他笑容滿面的吩咐護衛將吳從龍請進帳中,看見吳從龍的臉色之後,卻忽然感覺到有點不對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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