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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卷 第七十章 文 / 阿越

    召見過仁多保忠之後,趙煦心裡面又多了幾分絕不議和的底氣。此前無論誰說,畢竟只是一種願望而已,他不想議和,但若戰局逼著他要議和,他也無法可想。但仁多保忠是自兩軍交戰的地方回來的,他既也說不當議和,又認為宋軍能很快取得更大的優勢,這便讓趙煦的底氣更加足了。因此,便連他的心情也變好了幾分,而心情一好,思維又變得更加敏捷。他突然又想起石越前不久呈進的一份札子,依稀記得札子中石越曾提到給戰損的幾支禁軍補充兵員的事,他連忙叫龐天壽幫他找出來,又細細讀了幾遍,腦子裡面,不斷的想起仁多保忠"假議和"的說法。

    "假議和"的說法是不可思議的,趙煦無法理解如果石越他們有這樣的想法,怎麼會不稟報與他知道。但這個想法,卻又似生了根的,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議和不是什麼奇怪的事,倘若能夠通過和議達成目的,便最好不要採取戰爭的方式,這原也是理所當然的。當年太祖皇帝想要收復幽薊諸州之時,不也是設想先通過交涉贖買的方式,要契丹不肯答應,才訴諸武力麼?"兵凶戰危"不是說著玩的。趙煦自小受的教育,也是"兵者凶器也,聖人不得已而用之"。每個人都會告訴他,不管擁有多麼強大的軍隊與武力,也不可能保證戰爭一定會取得勝利。遠的不說,對西南夷的戰爭就是一個好的例子。

    因此,趙煦也從不曾懷疑過他的宰執大臣們是可能將議和當成一個選項的。

    直到仁多保忠提出石越是"假議和"之後。雖然當時他覺得是不太可能之事,但事後再想想,卻總覺得莫名的蹊蹺。

    因為心裡一直縈繞著這樣的想法,下午的時候,御前會議向他報告石越請求在議和條款上做出重大讓步,不再要求遼人歸還擄獲的財物,趙煦竟然也沒有感到十分憤怒,更沒有堅定的反對。

    趙煦的異常表現,被視為皇帝的態度發生了微妙的改變,讓一些人鬆了一口氣,又讓另一些人開始緊張。但趙煦卻渾然不覺,只是一直思忖著"假議和"的事。到傍晚時分,他又讓人去喚來陳元鳳,在便殿接見,詢問他的看法。

    然而,陳元鳳的回答卻讓他大吃一驚-"臣以為此亦大有可能!"

    "既是如此,那為何要瞞著朕?"他不解的追問。

    "恐陛下年幼洩機也!"

    陳元鳳直截了斷的回答,便如一根刺針,狠狠的紮在了趙煦敏感的自尊心上。但也讓他立時明白了這可能就是真相。他年輕的臉頓時漲得通紅,身子氣得一直發抖,卻半晌說不出話來。

    而陳元鳳卻始終垂著頭,彷彿全然沒有感覺到皇帝的怒火,反倒是自顧自的發著議論:"此亦無足怪。本朝自熙寧以來,朝野儒者所宗,其大者不過道學、新學、石學、蜀學,而這四派,名則紛爭,實則同一,最後不過歸為兩個字-'宗孟'!漢唐之儒,都是宗荀子;本朝之儒,都是崇孟子,此即本朝與漢唐之大不同處。這亦是儒者最大的區別。宗荀子者,必然崇君,重君權;崇孟子者,便是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陛下雖然是天下至尊,但是在本朝那些儒者看來,卻到底還要排在祖宗社稷之後。此輩自相標榜,自以為為了黎民百姓、祖宗社稷,'尊君'二字,竟可以不講,至於觸怒至尊,無君無父,更是引以為榮。這便是熙寧、紹聖以來儒者的風氣!似韓維、范純仁、韓忠彥輩,皆是本朝忠厚醇儒、老成可信之人,然此風所及,此輩竟皆為一干邪說所惑,明明是跋扈欺君,他卻當成忠君愛國。開口祖宗之法,閉口社稷為重,可曾有一人將陛下放在心上?恕臣大膽,這等事情,若在漢唐,便是權臣亂政,雖三公亦可誅之。"

    "可在本朝,朕卻只好忍了。對麼?!"趙煦尖聲譏刺道,陳元鳳的這一番話,譬如火上澆油,然而卻也句句皆是實話,趙煦氣得手足冰涼,心裡面卻也清楚,他的的確確做不了什麼。他或許可以用欺君跋扈的罪名來處分他的宰相們,但那只是成全他們的令譽,讓他們在國史上面濃章重彩,然後,他還只能換上一群一模一樣的宰相。這種事情,是不分新黨舊黨石黨的,將呂惠卿、章惇召回來,又能好多少?除非他找幾個三旨相公一樣的人物來做宰相。

    而且,從現實來說,陳元鳳口中"宗荀"的漢代,如漢宣帝那樣的令主,也奈何不了霍光。他父皇留給他的幾個遺詔輔政大臣,更不是他輕易動得了的。這個時候,趙煦不由得有點怨恨起他一直尊重的父皇來。大宋朝本無這樣的家法,他卻偏偏要多此一舉,給他留下幾個偌大的麻煩。

    "以卿所知,本朝可有崇荀卿的儒者?"

    "恐怕沒有,便有,亦籍籍無名。"陳元鳳淡然回道,一點也不理會皇帝口中的諷刺之意,又說道:"世風難易,陛下要振綱紀、尊君權,臣以為,不必遠法漢唐,只需學先帝便可。先帝之時,儒者亦講宗孟,然何人敢不尊君?"

    趙煦是最愛聽人說他父皇的好話的,陳元鳳這話,卻是說到他心坎裡去了,他立時便斂容相問:"這卻又是為何?"

    "蓋以先帝英武,而勇於有為,不煩改作,故大臣皆憚之。"

    "卿所言極是。"趙煦連連點頭。"只是如今之事,又當如何?難不成朕也跟著裝糊塗麼?"

    陳元鳳抬起頭來,望了面前的皇帝一眼。這是一個急欲獲得尊重與成功的少年,然而,這正是石越他們給不了的。他們天然的處在對立的位置上,而沒有人願意為他的成長支付代價。其實,陳元鳳也能理解兩府的宰執們,他們對於忠臣有自己的理解。況且,再無私的人,要放棄到手的權力也是困難的。能讓皇帝真正的"垂拱而治"的話,就意味著相權的最大化,他們縱然不是有意為之,卻也很難拒絕這樣的誘惑。

    而這卻正是陳元鳳的機會。

    將韓維、石越們斥為奸臣,那是拙劣的伎倆,皇帝年紀雖小,但也不是完全不能分辨是非的昏庸之君。但是,在皇帝面前將他們描述成"祖宗之法"的維護法,孟子的追隨者,而將自己打扮成君權至上的忠臣,這樣的兩種形象,卻能正中要害,大獲成功。

    小皇帝渴望權力,所以,他知道他需要哪一種忠臣。

    而他,甚至談不上詆毀過石越。他說的全是實話。這不都是石越、桑充國們所鼓吹的麼?只不過為了顧及皇帝的好惡,陳元鳳小心翼翼的將桑充國劃了出去。

    "此事是真是假,尚不能完全確定。只如今卻有一要緊之事,臣不敢不言於陛下。"

    趙煦不由怔道:"有何要緊之事?"

    "臣風聞今日御前會議對遼國的和款又有讓步?"陳元鳳幾乎是有些無禮的注視著皇帝,問道。

    趙煦點點頭,諷刺道:"原來非止是朕而已,御前會議亦是守不住機密的。不過遼人是要朕'贈送'他們錢幣,雖是讓步,其實分歧仍大"

    "不然!陛下此言差矣!"陳元鳳促然高聲,連連搖頭,道:"恕臣直言,此前的和議條款,臣也曾與陛下說過,雖是議和,陛下不必擔心,遼人絕難接受那幾條和款。但如今果真只是要重申熙寧之誓,罷耶律信,歸還河北百姓,和議便不見得不能成了。"

    趙煦吃了一驚,"這是為何?"

    "因為遼人想要的,其實不過錢財而已。此前石越要遼人歸還擄掠財物,便如同叫遼主胸口剜肉,遼主絕不會答應。想來石越亦是想明白了這一點,故此才又請將這一條去除。以臣之愚見,遼人接下來,必會要求將'歸還'二字,改成'贖還'。只要朝廷肯答應這一字之別,遼主便也不會再要求朝廷'贈送'他錢帛。如此一來,雙方便等同於避開了誰勝誰敗的問題,各自保全了臉面,些些分歧,亦不過是在'贖金'之上。唯一的一個問題,便只是要不要罷免耶律信了!"

    "這"這些日子以來,陳元鳳沒少在趙煦面前做過預言,幾乎無不中的,這次說得合情合理,由不得趙煦不信。

    "此事若如仁多保忠所言,是右丞相假議和,則此為誘敵之計。是故意讓遼人以為有談成的希望,拖延時日。然萬一是真議和,陛下又當如之奈何?"

    "這"趙煦咬著嘴唇想了半晌,"朕便召見韓維、范純仁,問個明白!"

    "不可。"陳元鳳連連搖頭,道:"韓、范兩位相公,不見得肯說實話。"

    "那當如何?"趙煦此時,已是對陳元鳳言聽計從。

    "以臣之見,若是假議和,必是右丞相的計策。陛下要問個明白,須從韓師樸參政處入手。陛下只需寫一封手詔,差人送至韓師樸處,責之以君臣之義,韓參政是忠厚之人,必然據以實告。"

    其實趙煦既然已經猜到,若召來韓維與范純仁,二人也斷無再隱瞞的道理。但陳元鳳深知二人品性,一旦承認,必然會將責任攬到自己身上,替石越與韓忠彥開脫。尤其是韓維,已是快要致仕的人,也不怕多擔些怨恨。他若一口咬定這是自己的主意,雖說這件事頗犯趙煦的忌諱,但人走債消,趙煦也只得優容一二,最終不了了之。然而陳元鳳心中知道,這等膽大包天的事,多半是石越的主意,他哪肯讓石越佔這個便宜?如此雖是捨近求遠,大費周章,可這筆賬,卻也終究是記到了石越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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