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十一章 文 / 長安魂
宮室某一角,一處不易被人發現的地方,似乎有風吹過,那處花木狠狠的晃了晃,花木掩映裡,似乎有低低的說話聲響起,所幸四處無人,也無從發現。
「放手……放手……你這像是什麼話……給我放開……」
這是某個人壓低的憤怒的咬牙切齒的聲音。
「噓……」有人輕輕噓了聲,「別吵,讓人看見不好……」
「知道不好還不放手……拉拉扯扯的像什麼話!」
南喬淵被人拖著,拖到花木掩映深處,憋屈的蹲在那兒,身上染了花葉塵土,一向梳的油光呈亮順順當當的頭髮也亂了幾絲,看起來狼狽不堪,旁邊蹲著墨蓁,她看起來乾淨許多,不過是頭上沾了兩片葉子,她隨手就拂了下去。
三殿下惡聲惡氣的道:「什麼事!趕緊說!」
墨蓁呵呵一笑,拽了拽他袖子:「你生什麼氣呢?昨晚一聲不吭就走了,我還有話沒跟你說呢。」
南喬淵冷冷一笑,甩開她的手。
墨蓁又拽上去,湊近他道:「你還真為那句話生氣?你知道我不是那意思。是你自己想多了……你曉得我這人不會說話,昨天又因為大哥的病煩心……說話口氣也不好……」
她說著自己都心虛,她對南喬淵說話,什麼時候口氣好過?
果然,三殿下又哼了一聲。
墨蓁又湊近他一分,壓低了聲音又道,「眼下不是說話時辰,你先回去等著我好不好……」
她說完自己先打了個寒戰,她這說話的語氣,怎麼就特麼的向在說:「小乖乖,你先去床上等著,大爺馬上就來……」
南喬淵終於正眼看了她一眼。
她離他極盡,幾乎要湊到他臉上去了,呼出的熱氣噴在他耳邊,他耳垂立刻就紅了,那紅漸漸有蔓延的趨勢,三殿下性子純,卻天生厚臉皮,要照以往墨蓁離他這麼近他肯定撲過去,現在他也想撲過去,可他覺得他現在在生氣,真撲上去反丟了面子,只好將她狠狠一推:「說話就說話,湊這麼近做什麼!」
墨蓁……墨蓁她平生第一次感覺到了委屈。
以前你死皮賴臉求我離你這麼近,現在我主動送上去了你還給臉不要臉了!
她賭了氣,特想長臂一伸,將他一抓,拉到自己跟前,將臉貼到他臉上去!
你不讓我離你這麼近!我偏要!
然而她也知道,眼下不是賭氣的時辰,她還記掛著南喬梁的病症,須得回去看看,只好道:「我不跟你鬧了,你先回去等著我……」
她還有話要問他呢,譬如今天墨玉清的事,他怎麼那麼巧合的就進了宮,又怎麼那麼巧合的遇見了人?
南喬淵沒說話,她心知他脾氣上來誰都愛答不理的,也不多說,轉身就要走,身後人突然道:「阿蓁。」
「嗯?」
她轉過頭來奇怪的看著他。
他卻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抬起眸光,定定的看著她:「阿蓁,宮裡的事,你還是別參與的好。」
她聽得出他話裡的凝重與沉肅,以及掩藏在深處的關懷與提醒,不再是往常隨意的帶三分玩笑的語氣。
「我發現墨玉清的時候,那宮女在他背後正要下手,見事不對立刻跳水自殺,那水是活水,直通宮外,根本就不可能撈起來,宮中宮女沒有數千也有上萬,要查也不是個簡單的事。阿蓁,這注定是趟渾水,也是深水,你還是別插手的好。」
她由此沉默,半晌,方才笑道:「不該我管的,我自不會管。」
只是事關南喬梁,再如何不該管,她也要管到底。
南喬淵也不勸,知道勸也勸不成,見她要走,又道,「等等。」
她不耐煩的再轉過頭,「又怎麼……」
「砰——」
「……了。」
墨蓁回到勤政殿的時候,左眼明顯青了一圈。
南喬梁一看之下就樂了,殿內氣氛原本有點肅穆,皇帝一樂,頓時輕快了許多:「阿蓁,這是三弟下的手?」
墨蓁往殿內掃了一圈,殿內只有南喬梁和墨玉清兩個人,一個坐著一個站著,她鬱鬱的坐下來,揉了揉自己腫了的眼。
她轉過頭那一瞬間,那傢伙一拳揮過來,不偏不倚的揍到她眼睛上,虧得她自制力強才沒有叫出來。她一瞬間很憤怒,很想揍回去,結果那傢伙吹了吹自己的拳頭,站起身趁人不注意輕描淡寫的走了。
她不欲回答這個問題,反正不回答誰都能猜出來這是誰揍的,看著墨玉清直接問道:「陛下情形如何了?」
墨玉清回道:「還要查看。」
「怎麼?」
「陛下當初遇刺,傷及肺腑,又中了毒,我查看過陛下的傷勢,以及那劇毒的形容,總覺得陛下當初傷勢雖重,卻不至要害,並無性命之憂,若好生調養,完全有恢復的可能,沒道理這麼長時間過去,身體反倒越來越差?」
墨蓁耳尖,聽出了話外之音:「越來越差?」
「對。」墨玉清肯定的道,「所以我懷疑是陛下的藥出了什麼問題,正在等藥汁殘渣。」
話音剛落,就見周順帶著一個小
太監進來了,小太監手裡端著一個砂鍋,砂鍋裡是還未倒掉的藥汁殘渣,墨玉清接過,小心用器具刮到器皿裡,然後仔細的檢查了一番,完了之後凝眉想了很久,才問:「陛下一直喝的都是這個藥?」
「當然。」南喬梁道,「有什麼問題?」
墨玉清先是往殿中掃了一圈,沒有發現什麼,又認真想了想,再問道:「我能否一觀陛下日常食譜?以及平日裡陛下喜歡吃的點心零碎?」
南喬梁首先糾正了下:「朕又不是小孩子,不喜歡吃什麼點心零碎。」接著又對周順示意,周順瞭然,又退了出去。
南喬梁也不問為什麼,他心思也漸漸凝重起來,聽墨玉清這意思,他這裡不只是藥材出了問題,竟連食物都出了問題?
不一會兒周順就又進來了,手裡拿著一本冊子,遞給墨玉清,墨玉清毫無形象的在旁邊坐了,盤了個腿,仔仔細細的研究了一番那食譜,南喬梁道:「這些食物,本就不是朕愛吃的,不過是受了傷,太醫說需要忌口,便換了這些……有什麼問題嗎?」
墨玉清彈了彈那冊子,慢條斯理的道:「那藥材沒什麼問題,食物也沒什麼問題。」趁皇帝和墨蓁一怔,又繼續道:「不過這兩者加起來,那可就有問題了。」
墨蓁霍然起身,「什麼意思?」
墨玉清道:「還能有什麼意思?這食譜和藥方單看沒什麼,可若放在一塊看,可就看出了大問題,當然這大問題天下能看出來的也寥寥無幾。唉我給你們解釋反正你們也聽不懂,還浪費我時間,不過這東西以後還是別吃了,哪一天吃死了都不知道……」
墨蓁見他口無遮攔,剛想開口怒斥,就聽見他極感興趣的問道:「哎陛下給您看病的是誰啊醫術這麼好我真想見識一下……」
南喬梁吶吶道:「是太醫院院正……」突然跳起來,吼道:「快!去太醫院——」
沒道理他身邊剛剛換上來的小李子都被人滅了口,太醫院那裡沒有動靜。
與此同時墨蓁眉心一動,抬頭看向上方,「有人!」下一刻就衝了出去,卻沒有看見任何人,心裡暗叫不好,立刻施展輕功飛簷走壁到了太醫院,隨便抓了一個一個小醫官詢問院正的房間在哪,醫官哆哆嗦嗦的伸手一指,她下一刻就到了那處,推開門一看,太醫院院正坐在他平常坐的那個位子上,手裡拿著筆,好像在寫什麼東西,眼睛還睜著,嘴角卻流著血,她奔了過去,手往他鼻翼間一放,尚有溫熱的呼吸噴出來,下一瞬卻什麼都沒有了。
剛嚥氣。
兇手尚走不遠。
她也不遲疑,立刻衝破屋頂飛了上去,在屋簷上屏氣凝神,意識遠遠的放了出去,頓時籠罩週身方圓數里,最後卻挫敗的睜開眼,暗罵一聲,這長安什麼時候多了這麼多高手,還能在這皇宮中來去自如?
她一路疾馳回了勤政殿,將事情與南喬梁說了,皇帝陛下揉著眉心,閉目不語。
墨蓁也沒說話。
墨玉清被人引出去,很明顯就是不懷好意,那不論事成事敗,一旦事發,皇帝必定要對週身之人進行徹底的盤查,所以小李子被人早早的滅了口,現在連太醫院院正也死了。
要查的話,還能往哪裡查?
這長安城中對宮內信息能夠第一時間瞭如指掌的,並且能夠勾連到太醫院院正的,還是有好些的。
她又看了一眼南喬梁,開口道:「只怕有人想殺我弟弟,不是因為怕他治好陛下的病,而是怕他看出陛下這病中的隱情,致使功虧一簣,難怪這麼心急,連人深淺都沒摸清楚就要下手。」
沒有一萬也有萬一,這種事兒,恰恰容不得的就是那個萬一。
看不出其中貓膩還好,看出來了,才是真真正正的壞了大事。
南喬梁已經恢復了正常:「這件事現在還查不出來什麼,鬧大了也不好,對方肯定也不會張揚,朕若要大張旗鼓的查,還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不如暫且壓下。只是,死了一個宮人沒什麼,但死了一個太醫院院正……」
墨蓁毫不在意的道:「有什麼。死了也就死了。就說他嘗食草藥,不慎中毒而亡!就這麼說。」
皇帝:「……」
人家好歹是一代名醫,不至於嘗個草藥把自己毒死吧?你這是要他被人恥笑?
不過他也沒反對,准了。
若非事情不能張揚,他甚至還想將那院正一家老小都送上斷頭台!
墨蓁突然看向墨玉清:「你還沒告訴我,陛下如今身體到底如何?」
墨玉清打了個顫,下意識的看了一眼南喬梁,見他面無表情,食指有意無意的在案上輕敲著,才開口道:「雖然虧損嚴重了些……」見墨蓁目光一厲,又繼續道,「但還是能夠治好的……」吧。
「真的?」
墨玉清又看了一眼南喬梁,見他唇角一抹笑意,對墨蓁點了點頭,「你是知道我本事的。我不行,還有我娘啊……不過是個時間問題……」
墨蓁舒了口氣,一直陰鬱的心情終於稍稍好了些,「那我就放心了。」轉頭對南喬梁道,「太醫院的人我放心不下,陛下若是不介意,就將這小子放在身邊如何?」
皇帝笑了笑,「阿蓁帶來的人,朕自是信的過。」
墨玉清卻不樂意了,「我要回家……」
墨蓁一道掌風揮了過去,立時將他那四個字揮
的煙消雲散,什麼都沒留下。墨玉清委屈的看著墨蓁,墨蓁瞪著他怒道:「回什麼家!你給我在宮裡待著!」
「……」
南喬梁咳了咳,笑道,「阿蓁,發這麼大火做什麼?嗯……天色不早了,阿蓁,你陪朕一同用膳吧……晚些時候,就別回去了,陪朕好好說說話,朕記得你回來之後,除了第一天,還沒有跟你好好說過話呢。」
南喬梁的要求,墨蓁從來不會拒絕,「好。」
她經一番變故,完全將某個人給拋到腦後去了,也忘了她還讓某個人回去等著她。
突然,一聲驚天動地的哭喊聲響徹天空,墨蓁嚇了一跳,和皇帝對視一眼,不約而同的想到了什麼,頓時跳了起來:「哦老天!太子!」
她立刻就竄了出去。
她覺得自己今天竄出去的次數特別多。
南喬梁原本還看著她的背影失笑,那笑卻又慢慢的消失了,目光漸漸轉到墨玉清身上,輕輕說了一句:「多些先生。」
墨玉清默然。
墨蓁去太醫院回來前,皇帝聽著他的診詞,沉默了良久,然後說:「先生,但凡阿蓁問起朕的病況,還望先生……只說該說的。」
只說該說的。
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皇帝不想讓墨蓁知道的,便是不該說的。
……
墨蓁趕到太子那裡時,就看見太子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一炷香早已燒到了盡頭,桌子上宣紙寫滿了字,卻濕了個乾淨,暈染的什麼都看不清楚。太子兩手抹著淚,哭的上氣不接下氣,元豐羽在旁邊無奈的看著,其他三個孩子默默站在一旁。
墨蓁咳嗽一聲,走過去蹲下來,去拉太子的手:「哭什麼?」
太子眼淚汪汪的看見是她,頓時哭的更厲害了,邊哭邊去捶她:「我討厭你我討厭你我討厭你……嗚嗚嗚嗚……我站不起來了……嗚嗚嗚……」
墨蓁:「……」
太子一邊叫著他站不起來,一邊卻又收繳並用的要爬起來,一邊爬一邊哭道:「嗚嗚嗚嗚……我不要你做我師傅了……我要去告訴父皇,你欺負我……我不要你做我師傅了……」
他爬了半天都沒爬起來。
太子年紀小,卻長得高,站起來能夠到墨蓁肩膀,可見在地上一頓亂爬是有多狼狽,墨小天已經在一旁偷偷的笑了,元豐羽都忍俊不禁,墨蓁不欲他丟臉太過,一把撈起他:「找你父皇是不是?我帶你去啊。」
太陽已經落了山,天邊染上一層晚霞,看起來極為瑰麗。太子胡亂掙扎:「放開!放開!別碰我!我才不要你送……我要自己去……」
墨蓁卻不放手,直接將他扛起來放在肩上,一邊走一邊道:「你哭啊,哭啊,叫所有人都聽聽太子殿下您美妙的哭聲,再五體投地的膜拜一下,改日裡好好的傳頌一番,叫天下人都知道太子殿下您哭起來的時候多麼高貴……」
太子立刻不哭了。
墨蓁繼續道:「怎麼,繼續哭啊,不哭多可惜啊,對了,據說過些日子北部葛日察草原最大的部落塔塔兒部遣使來朝,要不要將太子殿下美妙的哭聲也帶回去,讓草原人也見識見識。哦對了,據說來使中還有個小王子,跟太子您差不多年紀,我到時候去看看人家會不會哭……」
太子惱羞成怒,握著小拳頭去捶她的背,不過倒也確實不哭了,眼淚都擦了個乾乾淨淨,因為身邊不時的有宮人走過,走過去的時候小眼光還往他身上瞟。他覺得被人扛著太損害他這個太子殿下的威儀,粗聲粗氣的道:「你把我放下來!」
「哦?」墨蓁詫異道:「殿下不是說站不起來嗎?我這是為了殿下好。萬一殿下您真的站不穩,倒在地上了,這裡人這麼多,讓人看見怎麼辦?哎呀,別人會怎麼說呢,說殿下您不過是頓了一會兒馬步,就成了這樣子了?也太不爭氣了……」
太子想罵她,那是一會兒嗎是一會兒嗎?再說了!他本來就體弱!
成這個樣子怎麼了?
哪知墨蓁又道,「聽說啊,那草原上的男孩子都是在馬背上長大的,我去過草原,那裡呀幾歲的孩子都能摔跤騎馬,據說那個塔塔兒部的小王子,也是個小勇士,草原上享有盛名,族人都說他長大了,必定能取代他叔叔成為草原第一勇士……」
勇士……
太子突然沉默下來。
墨蓁也不說話了。
半晌,他用腳踢了踢墨蓁,小聲道:「你放我下來。」
墨蓁一言不發的放了他下來。
此時離勤政殿還有幾步遠,太子落了地,一直低著頭玩弄自己的衣袖,墨蓁指著勤政殿門口對他道:「去吧,你父皇就在裡面,你去告訴他,說你不想讓我做你師傅了。我覺得陛下一定會同意的。」
太子抬起頭,眼裡儘是怨憤,甚憋屈的看了她一眼,默不作聲的往回走,走了兩步,不慎絆倒,墨蓁也沒去扶,太子自己站起來拍拍手,踢踢踏踏的走了。
……
晚膳是根據墨玉清重新列的食譜做出來的,南喬梁吃了兩口,就沒了胃口,放下碗筷沉默了一會兒,問墨蓁:「太子那裡,怎麼樣了?」
墨蓁笑道:「陛下還信不過我?」
「沒有。」皇帝也笑了,「只是他年紀也不小了,還是這
麼頑劣,什麼都不懂,這朝廷又是……阿蓁,朕真不放心把這江山交給他。」
墨蓁不動聲色的道:「陛下,太子是一國儲君,關乎國體。」輕易不言廢立。
皇帝幽幽一歎,聽出她話外之音,「朕知道。」
墨蓁又道,「太子還小,來日方長,陛下既然將太子交給了臣,臣自然不會辜負陛下期望,且,太子也不是陛下想像中的那麼頑劣,一切不過是時間問題。陛下是不是太心急了些?」
南喬梁一愣,眼裡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過,卻最終笑笑沒有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