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上午,南城門外。
永安王深風宸、永瑞王沈風睿、永康王沈風燁與前來送別的新皇沈風逸再次辭別。
喝過臨別酒,作過送別揖,禮炮震路,鑼鼓開道。三人領著各自的家臣衛隊,分別踏上了東南西三條官道,往各自的封地行去。
沈風逸從城門外轉而踏上城樓之上,目送著三路人馬漸行漸遠,一直站在其身後的太監安如遠小聲提醒道:「皇上,城樓上風大,您還是早些回宮吧。」
「小安子,你說,他們還會回來嗎?」
這安如遠是劉直認的義子,劉直死後,便一直是他在沈風逸身邊伺候,自然明白,皇帝這話,並不是表達兄弟情誼,而是擔心,有人圖謀不軌,可是,心裡明白是一回事,能不能說出來就是另一回事了。
「這……」一時不知該如何回話的安如遠,一個勁地衝著身旁正裝地一臉正義凜然的宋瑞使眼色:江湖救急啊!
宋瑞站得筆挺,眼珠子卻是提溜亂轉,就是裝作沒看見,安如遠急了,挪了挪腿,一腳踩在宋瑞腳趾上,還順帶碾了幾下,只是面上依舊平靜無波。
這一腳踩得相當刁鑽,宋瑞疼得牙都快咬碎了,鼓著腮幫子,臉漲得通紅,好一會兒才緩過來,啞著嗓子道:「皇上,您多慮了,這藩王能否回來,是您說了算的,您想見了,一道詔書,他們無論如何都得回來,您不想見呢,他們就永遠回不來,一切,全憑皇上做主。」
沈風逸回過頭,挑著眉看向宋瑞,那眼神就好像在說:裝得夠可以啊,你能聽不明白我在說什麼?
宋瑞挺了挺腰,抬頭收腹站得更加規矩,臉上的表情亦是嚴肅到無與倫比,那意思,便像在回答沈風逸:我就算知道,也不能當著這麼多人的面說啊,誰讓你非要問這麼為難人的問題。
沈風逸無奈搖頭,再次看了官道一眼:「都走了,起駕回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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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自己的承景宮,沈風逸在踏進殿門的瞬間頓了一下,一旁的安如遠連忙問道:「皇上,可安好?」
沈風逸凜了凜神:「沒事,你先退下吧,朕想一個人待會兒,沒有朕的傳召誰也不見。」
「奴才遵旨。」
身後的殿門伴著「吱嘎」的聲音緩緩掩上,沈風逸站在原地,一直未動。
自己不待見的人走了,自己待見的也走了,偌大的皇宮,似乎一下子冷清了不少。
這些年,身邊的人來來往往,在乎的人一個一個都不在了,每一次自己的身份提升,都是伴隨著離開,十九年前如此,十年前亦如是,到如今,即使身居皇權至高,卻仍是一孤家寡人。
沈風逸垂眸苦笑,剛欲抬腿而行,身後的殿門卻再次傳來「吱嘎」一聲,只見兩扇門間開了一條小縫,一道奇怪的人聲從縫隙裡傳來:「臣奏請皇上,可否召見微臣?」
儘管那聲音拐了十八道彎,可沈風逸還是一下就聽出了是誰,當即哭笑不得:「別裝神弄鬼了!進來吧!」
話音一落,門隨之一動,宋瑞的身子直接竄了進來:「我都把聲音吊成那樣了!這也能聽得出來?虧我還學小安子的聲音學了半天。」
「聲音像不像放一旁,小安子向來都是自稱奴才,不是自稱微臣。」
宋瑞一拍腦門:「啊啊啊!!!我竟然犯這種低級錯誤!所以說,除了這個錯誤,微臣的聲音還是模仿得到位的是嗎?」
沈風逸看著宋瑞誇張的動作與表情,如何還能不明白宋瑞這是故意在逗自己開心?剛剛還略顯落寞的心,似乎不再那麼微涼。
「我明明有交代過小安子,我想一個人靜靜,他沒有轉告你嗎?」
「有!有!有!」宋瑞一邊用力點頭一邊道,「不止盡心盡責地轉告了,還盡心盡力地阻攔了。」
「那你還進來?」
「是皇上您召我進來的呀,若不是您那句『進來吧』,小安子怎麼可能放微臣進來!」
「好了好了,別替他說話了,我又沒說要罰他。既然進來了,你倒是說說,所為何事?」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講重點!」沈風逸覺得,宋瑞說廢話的水平越來越高,自己的耐心倒是越來越低了。
「哦!蓉太妃臨走前轉交微臣一件東西,讓微臣在其走後轉交給皇上。」說著,從袖裡掏出一香囊,遞給沈風逸。
沈風逸接過香囊,一眼便看到香囊上繡著的四個字「願兒平安」,撫摸著那四個繡字,沈風逸走回書案之後緩緩坐下,身後的宋瑞亦步亦趨,很是狗腿地立在一旁。
「這麼些年,蓉太妃一直把我當作自己親子一般照料,只可惜……」
「皇上,蓉太妃讓臣轉交這個香囊便是要你別多想,她知道你的難處,她既不是聖母皇太后,又非皇上生母,是沒有理由不隨親子前往封地的,她一點也沒有怪你的意思。」
「宋瑞,你說是不是我每一次離這座下的龍椅更近一步,就必須伴隨著親人的別離?這次還不算最糟,當年……」沈風逸說不下去了,閉了閉眼,面色微苦。
宋瑞最見不得沈風逸這般,這人,明明是最重情之人,卻生生將自己磨成如今這般嘴硬心冷,可說到底,不過是在外人面前強撐,一個人的時候還不是獨自感傷?
他就是怕沈風逸因為蓉太妃的離開,想起當年的事情,所以交代了自己的工作便匆匆趕來。
可沈風逸,到底還是想了,也許,那件事,會是他心裡永遠過不去的結吧。
沈風逸六歲的時候,先皇沈河竹於一日梳發時見到根根白髮,遂對當時替其梳頭的太監感歎:「不惑之年,叢生華髮,可朕膝下,仍無一子承歡,恐百年後,到底只得於宗室內選一子承位了。」
這句話,傳至劉直耳裡,當即便前往御書房奏請面聖,跪訴陳情:「皇上,您是有龍子的啊!」
沈河竹大喜過望,當即召見了沈風逸,一見沈風逸的容貌,當即落下淚來,只歎了一句:「容貌似朕,確乃吾子。」
隨後御筆賜名沈風逸,取風禾盡起、逸群絕倫之意,以皇長子之名入籍在冊,正名分,告示天下,同,冊封其生母梅洛為梅妃,賜居承景宮。
那是沈風逸第一次穿華服,戴貴冠,進祭壇,上達先祖天聽,下受眾臣禮拜。
好不容易完成各項事宜的沈風逸,帶著激動難平的心情,第一次走進承景宮,想與母妃分享著一天的心情。
然而,等待他的,卻是梅洛冰冷的屍體,以三尺白綾懸於梁下。
六歲的沈風逸完全不知該如何應對眼前的變故,呆立在那裡,連聲音都發不出來,更忘了喊人前來,最後還是前來尋沈風逸的宋瑞發現了異樣,招來宮女內侍。
方得正名,即遭母歿。
守靈的那段時日,沈風逸一句話都沒有說,旁人讓他做什麼他就做什麼,其餘時間就那麼呆呆地坐著,以致宮裡一度傳言,這個莫名出現的皇子是個癡兒。
其實,只有宋瑞知道,在四下無人的時候,沈風逸會拉著他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問他:「我已經不用住在地窖裡了,可為什麼娘卻要死?」
日復一日的問,醒著的時候問,睡著了做噩夢也問。
宋瑞雖比沈風逸大上三歲,可到底也還是個孩子,沈風逸不懂的,他也不明白,但他又畢竟比沈風逸接觸宮裡人的時間長,所以,儘管不懂,卻也隱約有那份意識——新封的梅妃不是自己不想活,而是皇后不讓她活。
於是,面對沈風逸那一遍又一遍的為什麼,宋瑞也只能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但我知道一件事,從現在開始,你不能再喊她娘,而應該喊她母妃,不然,被別人聽到,你也會沒命的。」
沈風逸完全不能明白這些,但是,一年的相處,讓沈風逸除了娘親外最信任的便是宋瑞,宋瑞說不能那就是不能。
對於死亡的恐懼,讓沈風逸一度連覺都不敢睡,一個人躺在承景宮的床上,整宿整宿的不閉眼。最終還是劉直心疼孩子,向皇上請旨,讓宋瑞進宮陪陪沈風逸,才漸漸有所好轉。
只是自那之後,沈風逸便落下了少眠淺眠的毛病,不到深夜是定然無法入眠,即使入眠,一旦有點聲音,哪怕再細小,也能被吵醒,之後必然是睜眼到天亮。
其實,多年後回頭再看,命運的齒輪也許在那一刻便已經重新啟動,那個如一張白紙般單純的孩子,那個胎發續地滿面蒼白的瘦弱幼童,再離開那四方地窖的一刻,便注定了「死亡」,取而代之的,將是被一步步打磨成的現在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