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潛龍勿用 第199章 幽情 文 / 一劍封喉
年饉熬過了,三太太有喜了,老爺心情很好,命魏伙頭準備筵席,款待羅明寬和一眾太極灣民團兄弟,及許多前來道喜的人。
天擦黑時,筵席準備好了,沿四個方向尋人的兄弟們也都回來了,陳叫山見著他們,不用開口問,只看他們的表情,便曉得人沒有找到……
在席上,老爺頻頻舉杯,滿面春風,在他看來,船戶劈船也好,紅椿木缺乏也罷,那都不是個事兒:而今,船幫跑蘆花水時日已過,跑桃花水還要待來年開春,有的是時間慢慢應對、籌謀、準備這些事情。多少年來,盧家經歷的大大小小的困難還少麼?不都一樣一樣地捱過來了……
老爺心情不錯,前來道喜的人也心情不錯,但陳叫山和衛隊兄弟們,侯今春、駱幫主和船幫兄弟們,羅明寬、常海明和太極灣兄弟們,包括夫人、禾巧等人,卻都各自有心中之事情,菜有幾味,湯有幾道,酒過幾巡,一切都近於索然,投箸舉杯,伸勺端碗,似乎都是木然而為之……
筵席散了,羅明寬領著一幫民團兄弟,隨陳叫山來到了西內院,一時間床鋪不夠,便將取湫時準備的床板、窩棚拿了出來,準備在西內院搭棚支床……
眾人正忙乎著,二小姐卻似一個幽靈一般,忽然出現在了西內院。
二小姐一身白衣白褲,手裡提著一盞燈籠,頭髮散垂著,哼著小曲朝西內院裡邊走來,夜黑如墨,眾人乍一看去,疑心是女鬼,不禁驚了一跳……
衛隊兄弟們自然曉得二小姐神神秘秘,瘋瘋癲癲,並不在意,仍舊各自幹活,但太極灣來的兄弟們,見著二小姐這般模樣,不禁一個個地側首去看。二小姐便一處處地走,逐個用燈籠去照每個人的臉,待別人看她時,便「嘿嘿嘿」地傻笑,算是回應……
陳叫山走過來,淡淡一笑,「二小姐,西內院都一幫男人,腳臭屁多的,你在這兒怕不合適……」
二小姐提著燈籠,走到一個角落處,陳叫山知道她有話說,便跟了過去。
「寶子還是沒有回來……」二小姐目光如雪光,手裡的燈籠微微顫抖著,深吸一口氣,對陳叫山說,「寶子他是不是死了?他是不是死在太極灣了?他埋在哪裡?你帶我去找他……」
二小姐這一連串的發問,陳叫山一時間不知如何來回答她,遲疑間,腦海中電光火石般,又回閃出太極灣的鐵索橋來
當時,混天王手下的守橋人,埋伏在對岸,舉槍以待,三旺覺著那鐵索橋有問題,寶子一聽,立刻跳了起來,「有球的個問題哩?我到橋上給你走走看……」說著,便要上橋,三旺拉住寶子的胳膊,勸他不要貿然衝動,寶子不聽,一甩胳膊,將三旺甩了個趔趄,大喊著,「這麼結實的索橋,怕啥?不走索橋,莫非你狗日的還長翅膀,飛過去不成?」
寶子大步走到了橋上,一步步朝中間走去……
走到橋中間了,沖這邊揮揮手,「好哩,結實哩,你們不過,我可先過了啊……」說著,為了讓兄弟們放心,又蹦跳了幾下,晃得索橋抖了兩抖……
這時,突然傳來一聲槍響在這黃昏時分,儘管水聲大,但也令人為之一驚!
寶子一愣……
「」又是一聲槍響,寶子一個觔斗,翻下橋去,跌入滾滾虛水河中,轉瞬被浪花吞沒,沒了影子……
陳叫山從記憶中迅速復甦過來,迎著二小姐冷冷的目光,「寶子是死了,掉到虛水河裡了,屍首也撈不著……」
「好……」二小姐冷冷一笑,笑容有些慘然悲慼,繼而又笑容一收,壓低嗓音說,「好,好得很……你們都想讓他死,所有人都想他死……好,現在他死了,你們也都活不了,一個也活不了,都得死,全都得死……」
二小姐說得咬牙切齒,目光如刀,儘管隔著一些距離,陳叫山似乎也能感受到她身上傳來的陣陣寒氣……
二小姐見有人朝這邊看,忽而又尖笑起來,提著燈籠慢慢朝外出去,嘴裡輕聲地哼著曲子,這曲子,陳叫山第一次見二小姐時便聽過,當初因為二小姐唱著這曲子,摳開小老虎枕頭,以白米喂麻雀,導致災民搶米,黑犬撲出……
「乖蛋蛋,哎呀肉蛋蛋,你是娘的小心肝。裁下小花布,縫個小花衫,砍來小竹竿,做個小搖籃,拔撮小鴨毛,圍個小帽簷……」
二小姐提著燈籠,唱著小曲,慢慢出了西內院,順著一條小道,朝東北方向走去……過一道拱門,前面便是一座柴屋,柴屋前面有一口井。多年前,二小姐的生母因與船幫一位腳夫通姦,被人撞見,羞恨之下,便來到這口井前,投井自盡。其後,這口井便被填了,但井台轆轤,仍如原貌。這裡,是盧家大院的一處荒僻所在,一到夜裡,便顯得幽幽冥冥,充滿人的鬼魅之氣,據說幾位布衣房的老媽子,有幾次經過這裡,隱隱間,居然聞聽有女人的笑聲,淡淡的,低低的,似有若無,頓時嚇得撒腿便跑……因而,這裡被傳鬧鬼,莫說晚上,即便大白天,也極少有人來這裡了……
二小姐將燈籠橫架在枯井轆轤上,趴在井沿上,伸著脖子朝下看,燈籠的光照有限,只見井壁上黑糊糊的干蘚,無法看見井底填入的陳土……
二小姐低低地喊了一聲「娘……」,眼淚便流了下來,一顆一顆,朝井裡跌去……一陣風吹過來,燈籠裡的燭火晃了兩晃,光線忽閃,映照著二小姐的盈盈淚眼……
在二小姐遙遠的記憶裡,生母長什麼樣子,全然記不起來……
生母投井自盡那一年,二小姐不過才一歲半……
然而,幽幽隱隱中,二小姐始終記著生母抱著她時,為她餵奶時,生母身上的那種氣味,像是奶汁的味道,又像是蓮藕剛剛從塘裡挖出來時的味道,間或是水粉的味道,頭油的味道,香包的味道,汗的味道……
那一種遙遠而又切近,陌生卻似熟悉的味道,輕若一首軟曲,纖如一簇絨毛,呼吸之聲便可將之蓋去,呼吸之氣便可令之遠飛了去……
這是二小姐對生母唯一存留下來的記憶,雖是單薄,卻恆久……
待稍稍長大些,二小姐聽到別人喊自己「小姐」時,頗為得意,理所當然地以為,夫人便是自己的親娘,可很多次靠近夫人,夫人身上沒有那種氣味,夫人身上是一種近乎檀香的氣息,蠟燭燃燒的氣息,墨汁的氣息,書頁翻開時的那種氣息,與自己記憶最最幽深角落裡的氣息,截然不同……
再大些,吳媽來單獨照顧二小姐,漸漸地,吳媽將許多的往事,全然告訴了二小姐……說她的生母是怎樣一位小巧玲瓏的丫鬟,說起話來時而像唱歌一樣好聽,時而又像小辣椒一般的沖,說她的生母喜歡修剪指甲,那指甲像玉一般光潔,好看得很,並說了她的生母投井自盡之事……
其後的日子裡,二小姐開始慢慢感覺出來了:盧家大院那麼多的人,儘管都叫她二小姐,但那眼光中,分明帶著許多令人感到隔閡的意味,包括自己的親爹爹盧老爺,包括夫人,包括哥哥盧恩成,包括二太太,似乎看她時的眼神,總像在打量著天邊的星星,總不能切近,總沒有溫暖……
二小姐的性子愈來愈古怪了,好端端的一朵花兒,她摘了下來,會放到腳底來使勁地踩,一轉一轉地狠狠地踩;好端端的一顆雞蛋,她會將其高高地拋了起來,看著雞蛋重重砸在地上,蛋黃蛋清濺飛各處;她甚至有時候,會拿起一根針,輕輕地挑破自己的手指,看自己的血,到底是什麼顏色的……
盧家大院所有人,一提起那口枯井,總是害怕,不敢靠近,但二小姐曉得那是她生母最後的歸宿與終點,便時常在夜裡去那枯井,低低地哭,默默地看,甚而抽動鼻息,希冀著能在那光滑無比的井沿上,凹凸不平的井壁上,那轆轤的搖把上,嗅到那記憶中生母身上的味道奶汁的味道,蓮藕剛剛從塘裡挖出來時的味道,水粉的味道,頭油的味道,香包的味道,汗的味道……
三年前的一天夜裡,二小姐又來到枯井,一個人靜靜地在井台上站了好久,後來,脫掉了鞋子,站在井沿上,一圈圈地走……
那天夜裡,寶子在伙房裡偷偷喝了些酒,迷哩迷糊地走,走到拱門這邊時,隱隱看見一個影子在枯井上轉圈,酒勁上頭,自是不怕那些鬧鬼的傳聞,一撲過來,將二小姐從井台上抱了下來,兩人在井台上滾了幾翻,寶子方才看清楚原來是二小姐……
一男一女,深更半夜,抱在一起,時間儘管短暫,但寶子分明感受到二小姐胸前那柔軟之所在,二小姐也分明感受到寶子褲襠裡那堅硬之所在……
兩人慌裡慌張鬆開了,對望著,卻沒有說一句話……
那一夜,二小姐失眠了,寶子也在床上烙了一夜烙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