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朱淚映絕筆，古道又西風 文 / 永月
屋內。
桌上，燈芯在燃燒，發出「辟里啪啦」的聲響。
燈光下秋暝與那女子相對。
雖然是相對著的，但卻看不清彼此。
他們心裡都裝著事。
「你也嘗嘗？」那女子突然遞給秋暝一杯道。
秋暝望著那執起酒杯的手，他伸出了手去接眼前的酒杯，手在碰到酒杯的剎那他的心顫抖了。
他觸到她那纖柔的小指。
——冷，與酒杯一樣冷。
他接過酒杯，仰首猛嚥下去。
那女子看著他喝完，緊接著就問到：「酒是什麼味道？」
「沒喝過！」秋暝道。
他真的沒喝過，所以他臉上已出現了難言的苦色。
「你剛才不是喝過了嗎？」那女子淡淡道。
秋暝沒有回答。
「能告訴我你是誰嗎？」他提出了個問題。
「我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你眼中，或者心裡我應該是誰。」那女子執起酒杯，一飲而盡，幽幽道。
「你和琉璃一樣，是一個人，一個女人。」秋暝道。
她的確是一個人。
一個女人。
美麗的女人。
美麗的女人一般都很聰明。
但她卻說了句傻話，她說：「我之前尚且知道我是誰，但現在我也不知道我是誰，究竟是不是一個人，一個女人。」在說到「女人」二字時她的面上起了變化，像是自嘲。說完她又開始自斟自飲。
這的確是一句傻話。
但她卻說了。
她是一個正常人。
正常人又怎麼會說傻話？
如果正常人說起不正常的話，說這話的人一定不正常。
——不正常的曾經。
「你沒有以前，只有現在。」似是那杯酒的緣故，秋暝低著頭提高嗓音說道：「你和我一樣，我不知道我為什麼來到這世上，又莫名其妙的在這裡十八年。每次我睜開眼都能看到你，看到你的眼睛，看到你的面紗，又看到琉璃。記憶中我不知道如何去稱呼你，和琉璃一樣叫你姐姐，還是該叫你娘親？但我知道兩者都不是。」
這話連他自己都覺得不正常，說完他又自斟滿一杯，嚥下去。
「為什麼沒有以前，你能告訴我嗎？」那女子道。
「因為以前很無知，現在我知道該幹什麼了，我有了方向。」秋暝仍是低頭道。
「該幹什麼？方向？方向在哪裡？」那女子道。
「該走；都不是這裡；不屬於這裡。」秋暝道。
「那你可知道你要去哪裡？」那女子道。
「我只知道不是這裡，能告訴我你是誰嗎？我為什麼在這裡。」秋暝正在用希翼的眼神看著她。
「你會知道的。」那女子說完又補充道；「正如你知道你要走一樣。」
他真的不知道。
所以他就要問，問的卻不是想要問的話，甚至已不是問話該有的語氣。
「不是我要走。」秋暝很無力的說道，就像是在說一句感慨的話。
「是我？」那女子道：「我也不想讓你走。」
她不想，不敢。
她怕！
秋暝聽她驚怕的說道：「如果有一天……」有一天什麼她沒說，她直接問秋暝道：「有一天你會不會恨我？」
之所以會恨，就因為曾患得患失過。
秋暝從未有過。
他只是感激過。
「我不會恨你。」秋暝感激道。
「如果有一天呢？」那女子道。
或許她真的害怕才會這樣問。
「永遠不會！這是我第一個承諾。」秋暝就看著她的眼睛說道。
那女子也看向了他，她看向他的眼神裡充滿了寵溺，又有一絲愧疚。
秋暝沒有看到。
他已有了一絲醉意，他的頭開始搖晃。
酒給了他眩暈。
他第一次喝酒。
「你醉了，我扶你回房吧！」
那女子沒有醉，她走到秋暝身側，攙扶起秋暝的臂膀，關切地說道。
「什麼是醉了？」秋暝竟然不知道什麼是醉，他迷糊地說道。
「喝酒就會醉，就是你現在這種感覺。」那女子柔柔地解釋道。
「喝酒就會醉？」秋暝先是疑惑，然後又說道：「那我喝的不是酒，是苦。」
「苦！」那女子喃喃道。
「我已見你苦了十八年，我不願你一直苦下去！」秋暝掙開了那女子的攙扶，曳搖著步伐走了出去，留下一句下意識的話。
下意識的話就是沒有考慮過。
沒有考慮過的話是什麼話？
戲言？
醉言？
下意識豈非又是種真實的想法？
秋暝走了。
那女子呆呆的站著，任他的身影消失眼簾。
她笑了。
笑的很勉強，但卻很美麗，甚至柔弱。
美麗的女人不管她是哭，抑或是笑，都還是一樣美麗，美麗的讓人忍不住憐惜，甚至會忍不住把命都交給她。
但屋子裡卻沒有人去憐惜她，更沒有人為她去拚命。
她很苦，心裡苦。
「如果是苦又怎麼會是十八年？應該是二十年。」她心裡苦澀的想到。
她的人看起來和二十歲的少女一樣，她的心苦了二十年。
她四十歲了。
四十歲的女人是不是都像她一樣怕苦，怕寂寞？
寂寞沒有人承受的了。
因為寂寞，苦不便於訴說。
她不說，所以沒有人知道她真正苦在哪裡。
……
琉璃的廂房位於院落西側，窗戶前是那一株柳。
夜風搖曳著柳絮，如黑暗中女子的秀髮般飄忽不定，沒有顏色，與夜一般漆黑。
屋內，燈火稀稀，人兒稀稀。
稀稀的人兒正在窗戶前欣賞那柳絮的漆黑。
一陣輕微的腳步聲自琉璃身後響起。
琉璃轉過身立馬就看到了那女子。
一襲白衣，如雲的散發。
那女子手中正提著一個包袱。
包袱不大，卻裝的鼓鼓地。
琉璃看向那女子手中的包袱。
鼓鼓地包袱給了琉璃心底處的沉重。
那女子也看向了琉璃，走過身去把包袱放向桌面。
「姐姐！」琉璃終於忍不住撲向那女子懷中哽咽道。
那女子沉著雙手，沒有想像中的擁抱琉璃，放任琉璃在她懷裡哭泣。
聽到琉璃的哭泣，她臉上冷峭的面容此刻竟陰晴不定。
她怕人哭，尤其女人。
她也曾像琉璃一樣失聲哭過。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良久。
……
屋內的燈光越來越微弱。
燈油將燃盡。
琉璃終於止住了哭泣，青腫著眼皮，伏起了身，開口說了第一句話。
「姐姐，秋暝哥哥呢？」琉璃道。
「他已經睡了」那女子道。
……
一個時辰已過去。
屋內的燈光暗了。
屋內沒有人。
……
黑夜終逝。
……
逶迤的山道，深邃的叢林處有花香，有鳥語。
陽光透過枝繁葉茂的密林，帶給了密林一絲暖意。
暖意下，一少年男女相攜而行，人卻不見暖。
人肯定不會暖。
正是琉璃、秋暝二人。
鵝黃羅緞，包裹著琉璃那玲瓏的嬌軀，右手提劍，左肩豎誇著一不大的包袱，趁左手空餘間挽著秋暝的胳膊。
秋暝面色深沉。
二人沒有說話。
琉璃快要忍不住了，不說話簡直就是在折磨她。
沒有一個女人能受得了這種折磨。
她很願意和他就像現在這樣一直走下去，不管有沒有盡頭，她都願意。
盡頭在哪裡？
她很迷茫，迷茫地辨不清方向。
她想了好久，終於想到了一個話題。
「秋暝哥哥，我累了，咱們歇會兒吧！」她說話的表情慵懶，甚至可憐兮兮。
秋暝停下了腳步，看向琉璃，關切道：「我背你，我想盡快走出這樹林。」
「不行，你要抱我。小時候你都是抱我的。」琉璃狡黠一笑，直接摟住秋暝脖子。
她已經做好了被抱的姿態，她也知道他不會拒絕。
因為她從未「失手」過，他一直都對她照顧有加。
秋暝果然沒有拒絕。
他順勢橫抱起那輕盈的嬌軀，一步一步的向前行走，他想要盡快遠離這個令他深沉之地。
琉璃俏頭貼向秋暝的胸膛，貼的很緊，他心每一次的跳動她都聽得清楚，然後她臉上就洋溢出幸福的笑。
「秋暝哥哥，你是不是不想離開姐姐？」琉璃首先這樣問到，然後她又繼續說道：「我看得出來姐姐其實是不想讓你走的，昨晚姐姐來找過我。」
「我知道！」秋暝道。
「你知道？」琉璃道：「你知道什麼？」
「我知道我要走。」秋暝道。
「你怎麼不問昨晚姐姐來找我說了些什麼。」琉璃道。
「那是你的事。」秋暝道。
「姐姐也提到過你。」琉璃道。
「和我沒什麼關係。」秋暝道。
明顯是句一語雙關的話。
琉璃聽出來了。
「姐姐昨晚哭的很傷心。」琉璃居然這樣說。
秋暝頓住了腳步，琉璃就從他懷裡跳了下來，用會說話的眼睛盯著他。
他手裡握一玉蕭，握蕭的手在顫抖。
「她為什麼要哭？」秋暝說話的聲音很溫柔，他相信只要溫柔些說話就能得出想要的答案。
琉璃沒有說話，靜靜地看著他。
「她說了些什麼？」秋暝難免有些失望，忍不住問道。
琉璃還是看著他，同樣沒有說話。
「我知道了！」秋暝暗歎道。
「姐姐說她不想再看到你，也不要你再去找她！」
琉璃一口氣說完。
「就這一句？」秋暝道。
「話很長，但總的就是這意思。還有，姐姐給了你一封信。」琉璃說完就從懷中掏出一封信。
簡黃色的信筏，古老而陳舊。
秋暝伸手接過，望著上面娟秀的字跡——秋暝親啟！
「這信看來已寫完很久。」秋暝幽幽說道，他暗一運力，信筏瞬時化為灰燼，轉過身又淡淡說道：「走吧！」
琉璃怔在原地。
秋暝毫不遲疑繼續橫抱起那怔怔中的嬌軀，漫無邊際的行走。
「找個地方喝酒。」琉璃摟著秋暝脖子仰起俏臉說道。
「哪裡？」秋暝莞爾。
「有酒的地方。」琉璃道。
這簡直就是廢話，愛說廢話的人往往不是想藉機搭訕就是故弄玄虛。
琉璃卻不屬於這兩者。
「哪裡？」秋暝再次問道。
他的耐性還是很好的。
「酒肆。」琉璃道。
「好！」秋暝道。
「你知道喝酒需要什麼嗎？」琉璃道。
「杯碗！」秋暝道。
這是實話。
琉璃卻搖頭。
「那就只剩下嘴了。」秋暝道。
又是實話。
「也不對。」琉璃卻道。
秋暝陷入了沉思。
「酒錢，銀票，貨幣。」琉璃道。
這也是實話。
但秋暝卻不懂。
「不解。」秋暝道。
「你除了撫琴弄蕭、詩詞，音律，舞劍外可還有一技之長？」琉璃道。
「吃飯，睡覺，人生美夢皆在其中。」秋暝道。
他說出了自己想說的。
「辯不過你，就知道欺負我。」琉璃氣鼓鼓道。
「以後我也讓你欺負。」秋暝道。
「這可是你說的，我要欺負你一輩子。」琉璃突地抬起頭望向秋暝羞澀的說道。
她不是在開玩笑，開玩笑就不會羞澀了。
「一輩子有多久？」秋暝也看向了她，看向那緋紅的面頰，水汪汪的眼睛。
「很久，很久。一個讓我知足的時限。」琉璃道。
「很久——知足的時限。」秋暝重複著那句話，旋即又道：「原來你也不敢給一輩子下定義，也不知道一輩子有多久。」
「我知道你不願意，在逃避，我知道你的想法。」琉璃很是平靜的說道。
「你還是一樣心直口快，但再心直口快的人也會有心事。你有心事，你在猶豫著該不該告訴我。」秋瞑目光轉向琉璃歎道：「這一輩子或許會很煎熬。」
她真的有心事，她也的確在猶豫。
只一晚上得時間她整個人就變了，變得不再像以前有什麼就說什麼。
但該說的她卻不放棄一絲一毫的機會。
「我不想欺騙你。」琉璃道。
「我也不應該知道。」秋暝淡淡道。
「有時不知道會比知道好。」琉璃道。
秋暝沉默，但沒沉默太久，然後他又淡淡說道：「其實這也是一輩子……」
糊塗一輩子，一輩子什麼都不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