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玉簫引迷霧,一碗香入喉 文 / 永月
黃昏前後。
夕陽。
夕陽下。
趙無憂一個人走在路上,他走的很慢很慢。
他右手此刻是空的,左手懸提柄長三尺的鍍金寶劍——像極一名劍客在天涯裡尋找試劍的機會。
看他低著頭的樣子就知道「機會」還離他很遠。
失望的他抬頭望向天際的夕陽。
夕陽餘暉依舊光彩奪目。
曾幾何時,無數眷侶在這奪目的夕陽下巧說情話?
而今……愛人……
只有夕陽,沒有愛人。
愛人從未出現過,更不曾來過。
他是孤獨的,孤獨的好比夕陽般快要終結。
終結前的夕陽又總是那麼耀眼。
他的人也很耀眼。
人多的時候他無疑不是最耀眼的一個,但這條路上沒有人,只有他一個人和道路兩側初春時節未來得及發出新芽的荒草,枯枝。
蕭瑟,淒涼,無人煙。
風從遠處吹來。
風冷。
他停下了腳步,目光轉向來風處。
他聞到了酒香,更多的是他也感覺到了飢餓。
有酒的地方也一定有下酒菜,運氣好的話還可以吃到飯。這一點他還是很清楚的,他只希望自己的運氣不會那般差,他口袋裡還有銀兩,大把銀票。
——只要有錢,無論走到哪裡運氣都不會太差。
……
「高老大一碗香」坐落在安陽城北二十里曠地,因遠離城鎮所以這家酒肆很簡陋。
酒肆不大,四張桌子,十六條長凳擺放在室外,桌凳又被一簡易的帳篷罩在下方,乾淨,整潔,清香,實是往來過境之人歇腳之處。
此刻四張桌子上唯有靠西一面正對坐一少年男女正自小酌淺飲。
此少年男女正是不久前的琉璃,秋暝。
「秋暝哥哥,我累了,你陪我去休息一會兒!」琉璃握住秋暝的手憐兮兮說到。
「喝酒,就是個好東西。好東西就應該珍惜。」秋暝順勢握起琉璃的手,另一手端起酒碗狂飲一口,淡淡道。
琉璃掙開了他那大手,回手端起桌上盛滿酒的碗,一飲而盡,吁了口氣,望向秋暝道:「酒是不是比我好,早知道就不帶你來了!」
「此刻的酒比你好。」秋暝放下酒碗望向略帶醉意的琉璃道。
「你再這樣我不理你了。」琉璃嘟著小嘴道。
「你醉了!」秋暝道。
「你怎麼知道我醉了?」琉璃不解問到。
「因為我也醉過。」秋暝黯然說道:「你坐到我身邊來。」
「不行!你過來。」琉璃道。
秋暝竟走了過去,很快的橫抱起尚坐在凳子上琉璃柔弱的嬌軀,又很快的坐下。
琉璃羞赧下面頰貼向秋暝那寬厚似能承載一切的胸膛。
二人沒有言語。
……
趙無憂逆風而行,不多時他就看見一家簡陋的酒肆——「高老大一碗香」。
至於其它的他什麼都沒看到,也不在意更不用去在意,也正如沒有人在意他一樣。
他找一空坐,狠狠的坐了下來。
「小二,一罈好酒,五斤牛肉。」趙無憂坐下後就立馬吩咐道。
「一壇十二碗,客官確定要一壇?」一個佝僂著背的老叟,大搖大擺來到趙無憂身前昂首道。
「一壇十二碗……」趙無憂茫然。
再看那老叟,一張滿是皺紋的臉,飽經風雪的鬚髮,唯有一雙眼睛看起來仍如壯年般炯炯有神,見慣了世面。
那老叟順手指了指秋暝那桌。
趙無憂順勢望去,適才發現還有其他客人,那雙人竟是那麼甜蜜。他不忍打攪,不忍細看,他只看到桌面上羅列整齊的酒碗,並無他口中所說的酒罈。
若有所思中他恍然大悟。
「原來如此,那勞煩小二先來十二碗,外加五斤牛肉。」趙無憂道。
那老叟聽到竟還是站在原地不動。
趙無憂更加茫然。
那老叟為何不動?
難道不想做生意?
他很餓,餓了的人即使沒脾氣也要撒一些出來。
「你怎麼還在這裡?」趙無憂來了火。
「我應該在哪裡?」那老叟居然發問,問話語氣卻很淡。
「你應該去上酒菜!」趙無憂更火了,於是拍案道。
「酒有十二碗。」那老叟不以為杵,仍自淡淡道。
趙無憂一時氣結,隨意揮了揮手示意。
傾時,那老叟依佝僂著背,左手托盤中已擺放壹拾貳碗不知名的酒放向趙無憂桌面。
「你要的酒。」那老叟道。
趙無憂無奈抬起頭,看了那老叟一眼,又端起一碗方上桌面的酒飲罷,道:「菜呢?」
「我方才問你——酒有十二碗。」那老叟道。
「你那是問話的語氣?」趙無憂一想道就立馬說了出來。
「原來他聽不懂人話!」那老叟很是沉重的歎了口氣,背轉過身走向屋去,幽幽道。
趙無憂端起酒碗的手停在面前。
他不敢相信有人會這樣和他說話——很有趣的話。
另一桌上,被秋暝抱在懷中的琉璃終於忍不住笑出聲來。
她笑的很動聽,宛如天籟。
趙無憂是一個人。
男人。
他被她那宛如天籟般動聽的笑吸引住了。
「是你在笑?」趙無憂端起酒碗走了過去坐下道。
琉璃這時才伸出雙腕環住秋暝脖子,俏頭在秋暝懷裡磨蹭著,秋暝用下巴枕著琉璃如玉的前額。
他拚命的想忍住笑,但琉璃「不安分」的在他懷裡扭動著。
他臉上泛起了久違的微笑。
他想不到這世上還有比他更「笨」的人。
——他更未曾想到它那久違的微笑竟在不覺中成了譏笑。
——能夠真心的笑一笑的確是件很難得的事。
——笑有時很微妙,笑的人往往不會注意到這點。如果一個失落的人,或是一個倒了霉運的人無巧不合的聽到你的笑,又或是看到,他免不了對號入座使自己成為被笑者。
——沒有人願意讓別人笑自己。
——真的沒有,有願意的人多數都是偽君子,或已是對生命失去了信心。
——這些根本就不算是人,因為真正是人的人不會拿這些人當「人」去看待。
趙無憂是人。
矛盾的人。
他覺得他此刻就是「被笑者,」尤其在看到面前二人的親暱之舉。
但他有時還是挺虛心「受教」的。
這正是一個矛盾人特有的想法。
「敢問姑娘為何輕笑在下?」趙無憂道。
他沒有問秋暝,反而向琉璃問到。
是不是他也和大多數人一樣隱覺得女人都較好說話?
都不是。
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
他只知道這是一種感覺,不明所以的感覺。
然後他就看到了眼前一幕:
「我說話他聽不懂,秋暝哥哥。」琉璃在秋暝耳鬢呵氣如蘭道。
「那你的意思是說我不是人嘍?」秋暝莞爾道。
趙無憂就在二人對面,所以他倆的低聲喃語仍是一字不落的被他聽到。
他聽出了他們在取笑他,但他竟不在乎,在乎也只是一時而已。
現在他真的不在乎了,因為他知道是自己錯了——這酒肆既然叫「高老大一碗香」說明只賣酒,整碗酒。
那老叟能夠告訴他一壇十二碗已經很難得了,他還能強求什麼?
「兄台可知此家酒肆因何得名?」秋暝望向趙無憂緩緩道。
「高老大,一碗香。」趙無憂望向店面前橫幅脫口道。
秋暝沒有多言,他突然覺得自己是在廢話,現在他已發現眼前這個喝酒的男子並不如自己想像中那樣笨。
趙無憂踱步離凳,少時間右手已托起盤中餘下壹拾壹碗酒,左手懸提著他那鍍金寶劍,坐向秋暝,琉璃對面長凳上。
「此中有真意。」趙無憂又開口道。
「然也!」秋暝道。他本不想多說的,卻又說了。
——有時說句話都是件難得的事
「有意思!」趙無憂又端起酒碗淺啜一口道。
——的確有意思!
「什麼有意思?」琉璃自秋暝懷中探起俏頭問到。
「人。」趙無憂道。
「人為什麼有意思?」琉璃道。
「人說話、做事都特別有意思。」趙無憂道。
「看來你還不算笨!」琉璃面含微笑看趙無憂嘉許道。
——人之所以被人說笨,就是因為有人在你面前耍聰明。
趙無憂則笑了笑,抬起了頭。
此時四目相對,他臉上的笑意倏地僵住,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潮紅,流轉下目光無意間掃過琉璃那白裡泛紅的粉頸,又望向琉璃那朗然的俏顏,頓時低下頭去。
琉璃被他盯的有些不好意思,俏頭埋入秋暝懷中,道:「秋暝哥哥,那人臉怎麼一下子就紅了,莫不是在變戲法兒?」
「他可能是看我們家琉璃生得天香國色,楚楚動人,一時害羞所致。」秋暝對懷中琉璃解釋道。
「誰讓他看了,都怪你。」琉璃聲音更低了。
「那你怎麼還和他搭話,還那麼正經?」秋暝道。
「我……」琉璃欲言又止,轉而嘟起嘴,道:「在你眼裡我是不是不漂亮,沒有姐姐好看?」
「怎麼會呢?」秋暝不敢看她,抬起頭笑了笑說道。
琉璃在他懷中甜甜的笑了,心中黯然襯道:「如果你願意,以後我只讓你一個人看。」
秋暝,琉璃間的「情話」趙無憂一句也沒聽到耳裡,他匆忙的飲著碗裡的酒,然而酒未見底。
他沒有喝多少。
他就這樣低頭,喝酒,不說話。
——就像是所有的親人都已離他遠去,只剩下他一個人,孤苦無依。
時間飛逝。
趙無憂突地想起一事,然後放下酒碗開口道:「在下趙無憂。」
「幸會!」秋暝很簡單的說了兩個字。
「兄台似有難言之隱?」趙無憂被這「幸會」二字搞得暈頭轉向心中暗自襯道:「難道他的身份很隱秘不成,竟連姓名都不願道出?」
他雖是已從二人對話中得知名諱——秋暝,琉璃,方才看到琉璃時頓生結識之心。
念轉處,又聞秋暝道:「有何難言之隱,我們不是談了許多嗎?」
「言之有理。」趙無憂拱手道:「恕在下冒昧,不知秋暝兄與懷中姑娘是……」
他話還沒有說完就聽見那天籟般的聲音道:「我們是何關係難道你看不出?」
琉璃在說話的同時,抬頭望向秋暝,突地蜻蜓點水般櫻唇印向秋暝面頰之上,忙又底下了頭,埋入秋暝懷中,她的心跳動的很快,就像是做錯事的小孩正在等候一場訓斥。
秋暝出奇的淡定,就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
過了很久他將懷中玉人小心翼翼地放下。
琉璃乖巧的坐在他右側的凳子上,低垂俏頭,嬌羞無限,沒有再說一句話。
趙無憂一時陷入窘境,不知如何是好,之前對於二人的關係他還可以猜測,但現在任他想破腦袋亦猜不出個所以然。
他現在唯一還能勉強做的一件事就是喝酒,很快他端起酒碗,在他端起酒碗的同時琉璃、秋暝二人竟也不約而同的端起酒碗喝了起來。
「當——當——當」酒碗依次落向桌面。
琉璃的俏頭還是低垂著的,她水汪汪的媚眼盯著剛喝完的酒碗,酒漬未乾的碗沿映照下可清晰的看到她緋紅的俏臉。
只見趙無憂此時正呲著牙咧著嘴,他感覺自小腿間傳來一絲劇痛,他低頭看時卻什麼都沒有發現。等他在抬起頭時就正瞅見琉璃似笑非笑的看著他。
那眼神直欲在說:「以後說話要分清場合。」
趙無憂怎會看不出,但他看上去仍是不怎麼在意,他又開始默默的喝酒。
桌面上還能裝下酒的碗已所剩無幾。
「喝酒」一股淡香襲來,如蘭似麝。
沉悶而又生澀的言語,出自一女子之口。
三人如約望去,桌余一角不知何時已坐著位雪白衣衫,束著馬尾的女子。
簡單的裝束竟是那麼的清雅。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
天然,遙遠。
三人均已忘記了呼吸,深怕是在做夢,呼吸間唯恐夢幻泡影。
秋暝不覺中神思恍惚,他想起了那散著秀髮的女子,想起了她的一舉一動。
他無由燃生起一股厭惡之感。
最先開口的也當然是他。
他冷峻說道:「姑娘芳架至此,若非只想討杯薄酒?」
「討字何意?」那女子同樣冷冷的問了一句。
很冷,很冷!
人更冷!
寒意侵襲。
再望碗中所盛清酒,已因這寒冷的言語在表層結出一縷薄冰,晶瑩,透亮。
琉璃立馬就看到了酒碗表層的薄冰,覺得這股寒氣很是熟悉,她只在心裡想了想,沒有言說。
趙無憂的面容又僵了起來,嘴唇已現出淡淡紫色,人就像是冬眠中的癸蛇,不能動彈分毫。
秋暝的神思依舊恍惚,那如雲般的散發在他腦海裡揮之不去,漸漸的一股暖流自他心頭浮起,整個人也溫暖了許多,然後這股暖流又奇妙的在他週身蔓延。
暖意橫生。
再看酒碗。
碗沿周側,竟像是剛出籠的饅頭般霧氣冉冉上升。
他自清晰的自「霧氣」中端起了酒碗,然後才道:「應是酒香。」
他的回答竟似是而非。
上升的霧氣中的確有酒香在瀰漫。
沒有人否認。
趙無憂幾乎看的呆了。
——他實不敢相信天下竟有如此詭異,奇特的真氣。
——冷的像刀,熱的也像刀,不管刀冷熱與否,刀都能殺人。
他自認在這兩把「刀」下絕走不出十個回合。
他定了定神,一開口就說道:「姑娘可是單個來次尋酒?」他已有了「前車之鑒,」尋字他已在心中思襯許久才說出。
他話音方落就聽到令他有前車之鑒的琉璃悅耳又略顯俏皮的聲音道:「笨蛋,沒看到你身後還有一匹馬馱一長劍嗎?」
「我又得罪你了?」趙無憂看也不看琉璃一眼說到。
「不會說話有兩種選擇:其一,閉嘴。其二,回去學。」琉璃道。
她肯定是針對趙無憂所言。
說者無心,聽著有意。
那女子一定聽到了這無心的話。
琉璃不在意,她似是對什麼事都不在意。
——沒有人能真正做到不在意任何事。
即使像琉璃這種什麼也不在意的人也不能做到。
琉璃已經開始在意了——她已看到件她不樂意看到的事正在發生。
「我叫秋尋……有些事回不去了。」
她聽到那自稱秋尋的女子斷續,生澀的言語幽幽說到。
沒有人知道這句話是對誰說的,因為根本就沒有人這樣去問過。
奇怪的是那叫秋尋的女子竟在說話時餘波很有深意的看向了秋暝。
現在除了秋暝外,傻子都猜得出那句很有深意的話是對秋暝說的。
趙無憂已閉上了嘴。
琉璃搖曳著身軀徑直走向那馱著長劍的馬。
「馬真瘦……身材好……難怪有人喜歡。」琉璃在說到後半句時聲音拉的很長,言外之音,不言而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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