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子夜逢伊人,癡女怨冷窗 文 / 永月
琉璃迎著他的目光,她點頭笑了,笑的輕鬆,笑的可愛,笑的動人。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這不是真心的笑。
她的心難安……
子夜逢伊人,癡女怨冷窗
子時。
寒夜,有風,也有月。
寒肆虐,風呼嘯,弦月彎彎,微微弱弱,朦朦朧朧。
微弱,朦朧的弦月懸掛在夜空,懸掛在窗外的盡頭。
窗是虛掩著的,留了一絲只容女子纖纖食指才能插進去的縫隙。
微弱,朦朧的月光就是順著這一絲食指寬窄的縫隙,飄飄渺渺的投進了窗內,投進了在窗前站著的人影,人影也因這縹縹緲緲的月光,變得飄飄渺渺。
呼嘯中的寒風吹進了這扇窗,吹起了縹緲的人影的一頭烏髮,髮絲柔軟,飄零,一絲絲浮動。
人就肅立在窗前。
孤單的人,冷清的夜。
孤孤單單,冷冷清清。
秋尋還是老樣子,一點都沒變,那襲雪白的衣衫似是從來都沒換過,在微弱,朦朧的光線下看去,依舊那麼的雪白,整潔。
她手裡當然也有劍,劍握在左手,右手做著隨時拔劍的姿勢。
她的姿勢很好看,很美麗,美麗的讓人心碎。
風呼嘯的更急了,也猛了些。
虛掩著的窗被這陣急猛的風吹開,吹開的聲音不大——窗是好窗。
窗內裡的人似是承受不住這風的急猛,身軀開始飄搖起來,飄出了窗外,飄進了朦朧夜色裡,終於,飄進了死人堆裡。
……
琉璃斜依在秋暝懷裡。
她的人已經睡著了,嘴角有笑,眸子是迷離的。
這兩種表情同時出現在她如花似玉般的俏臉上並不顯得矛盾,或猙獰——美麗的女人不管她是哭還是笑,都一樣是那麼美麗。
秋暝低眼望著懷中美麗的女人笑了,笑的溫柔。
他想不到一個美麗,任性,俏皮的女人也會有如此安靜的一面。
琉璃在睡夢中粉嫩的紅唇撅了起來。
她做夢了。
她的人也因她做的夢一樣美麗,美麗的讓人心疼。
秋暝心疼的將她放到床榻上,蓋好了被子。
屋內點著的燈突然熄滅,屋內立馬黑暗了起來。
秋暝的人在這黑暗的屋內消失。
……
月,依舊。
微弱,朦朧。
風終於停了。
人卻沒有停,還在走。
秋暝走在黑暗的街巷,猶如走在沒有生靈,沒有煙火的地獄。
地獄裡沒有孤魂野鬼在哀嚎,也沒有煙火在跳動。
沒有哀嚎,沒有煙火,更加陰森,更加恐怖。
這裡不是地獄,是人間。
人間本不該這麼靜,但這裡卻偏偏是人間。
人間很矛盾。
秋暝的心也和他此時所處的人間一般靜。
他不是個愛多想的人。
不愛多想的人在此時大多都已入夢,而他也不屬於大多數人之外的少數人。
那他為何會出現在這裡?
他真的不愛多想?
人在人間,人也矛盾。
他已停下了腳步,腳下有屍體。
人的屍體,馬的屍體。
人屍四具,馬屍五匹。
還有一個活人正在附身看著那早已死透了的馬,馬很瘦,死了的馬更瘦。
「你…你…知道……馬……為什麼……這麼瘦嗎?」生澀斷續的話語在朦朧的夜色下幽幽訴道。
是秋尋。
她問的是秋暝,也是這裡除了她之外唯一所能給她答覆的活人。
只有活人才能給人答覆。
如何答覆?
難道要說馬和人一樣營養不良才會發瘦?
秋暝沒有給她答覆。
他附身在那匹死了的,很瘦的馬的屍體旁,也在秋尋身旁。
他看著那匹死透了的馬,看向了馬的長長的面,看向了馬死後才緊閉著的眼。
馬面是那無情歲月留下的風霜,禁閉著的眼是不明所以的疲倦。
「馬……跟了我十七八年……怎能不瘦……或許也應該死了。」不等秋暝答覆,她又開始幽幽訴道。
秋暝沒有說話。
人有百年,馬呢?
人要是和一匹馬處的久了,會不會在突然分離的時候心裡生出不捨的情感?
「所以你要殺他?」秋暝終於說話了。
「誰殺不是殺,結果還都不一樣。他在來時早已抱有必死之心,至少我殺了她心裡會好過些。」秋尋道。
「你心裡真的會好過嗎?」秋暝緊追道。
秋尋不答。
她笑了,笑的很好聽,也很酸澀。
她不能騙自己——她心裡一點都好過不起來。
她的笑就是種掩飾。
她也不想解釋太多,更沒有能力去解釋。
——每說句話對她來說都是困難。
她蒼白的臉上還帶著笑,笑著的嘴角微微彎起了些,就像那天際的一彎弦月。
弦月朦朧,笑也朦朧。
望著那弦月下朦朧的笑,秋暝心裡直覺五味雜陳。
跟著她十七八年的馬,難道就沒有人?
她說話說生澀是不是因為沒有人陪她,或是引導?
……
秋暝不敢在往下想,他很怕會聯想到自己。
「你說話天生就這樣嗎?」
這是句很尷尬的話,秋暝問的很大方。
他很有膽量,他正是一個很有膽量的人,瞭解他的人都知道,琉璃知道。
秋尋不答,猶如弦月彎彎的笑更彎了,也甜了。
她是不是想說,卻又說不出,只能用笑來解答?
她笑的真動人。
無奈這動人的笑在此刻代替不了什麼。
秋暝開始疑惑了。
良久。
秋尋說話了,說的話比方才流利多了,但卻生硬、嚴肅了些。
這句話她好像醞釀了許久,看她思索的眼神也的確是在醞釀。
她嚴肅說道:「你希望我說話和他們一樣嗎?」
秋暝點頭。
「如果你能經常陪我說說話就……」
她又開始結巴了。
這次她是故意的。
她本想說:「就像你和你身邊的琉璃一樣。」
這話她沒有說出。
她是這樣說的,說:「就會……就會好些……」
她利用她的結巴在做掩飾。
她要掩飾什麼?
有什麼可值得掩飾的?
感情?
她臉沒有紅,依舊蒼白。
她慢悠悠起身,慢悠悠道:「我總覺得很久以前就認識你了,你不會讓我感到陌生。」
這話有幾人相信?
只有處身在無邊的寂寥與淒楚之中的人才會相信。
秋暝不相信。
他雖有寂寥的過去,但他也有過快樂。
又聽她道:「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能告訴我嗎?」
「秋暝。」秋暝起身望向夜空中唯一一彎弦月道。
月很美,彎彎朦朧。
「秋暝,秋尋。」秋尋很有深意的笑了。
秋暝也笑了,他望著遙遠的月兒在笑,笑也隨之遙遠了。
「你能幫我把這匹馬葬掉嗎?」秋尋突然道。
「葬哪裡?」秋暝道。
「這裡。」秋尋道。
「好。」秋暝道。
……
靜。
馬屍人體在靜中安葬,在靜中消失。
秋尋,秋暝靜靜的佇立在夜色下街巷的石板地面。
「誰會想得到人竟與馬合葬在一起,長眠於此地下,還有誰能看得出。」秋暝歎道。
「有你,我知道。」秋尋道:「你會忘記嗎?」
她說的很直接,很明瞭。
但這句很直接又很明瞭的話聽在秋暝耳裡卻很模糊,甚至不懂,不懂她在想什麼。
他轉身望向夜色中她那張蒼白的臉,沒有說話。
女人到底在想些什麼?
依偎?
誰值得依偎?
……
月朦朧,地蒼茫。
蒼茫的大地,叢草迎飛。
叢草內是一荒涼的孤塚,沒有立碑。
墳孤。
人也孤。
孤墳前一白色孤影,披散著發,孤獨的站在墳前。
月下,她就像是從孤墳中爬出的鬼。
她的身段很窈窕,是個女鬼。
風起。
蔓草搖曳。
鬼的發,鬼的衣袂長衫不見波動。
她真是鬼?
尚好風拂不起她的披著頭的散發,看不清容貌。
……
城鎮無名。
城鎮淒涼。
淒涼的街巷。
秋暝左手突地摀住胸口,很快豆大的汗珠自他鬢額滴了下來。
他的心在不知名的痛。
秋尋在原地站著,看著那豆大的汗珠一滴滴的流過他的面頰。
她沒有動,一步都沒有。
她的眼睛裡已流露出關切,齒咬著唇。
如果天有眼,一定會看出她此刻的糾結,也會看出她內心裡的掙扎。
天是朦朧的,朦朧的夜空,朦朧的看不清,看不清一切。
……
荒塚。
孤墳。
孤墳前的身影動了。
潔白如玉的手摀住胸口,胸口在起伏。
風依舊。
風終於隔開了重重屏障,拂去了那披散著的發,露出張香汗涔涔、蒼白而又傾城的臉。
「有心所附,有心已依,神之居,乾坤之屬……」她虛弱而又無力的呢喃道:「我不過是把他養大而已,想他只是擔心他過得好不好……」
她淒然的笑了。
她在想誰,又在擔心誰?
不管想的人是誰,擔心的又是誰,那人肯定不在她身邊。
她又在笑,笑的好心酸。
就像是眼睜睜看著心愛的人將自己的心擊碎一般。
心愛的人在哪裡?
擊碎她心的人又在何處?
「我明白了!」她又在呢喃:「你為什麼不能多想想我……為什麼當時不多想想我?難道你只為要一個孩子嗎?」
她最後只輕聲說了一句,說:「自私的感情有錯嗎?」
有錯嗎?
她是不是真的明白了?
沒有人知道。
……
月依舊,還是那麼朦朧。
朦朧的月色照在無名的城鎮,無名的街巷。
「有心所附,有心已依……」
秋暝的思緒回到了兒時,吟誦起了兒時在瑤琴畔聆聽琴曲時早已耳熟能詳的詞調。
秋尋的面容平靜了,不再糾結,不再掙扎。
……
趙天雪的房間裡。
房間裡佈滿了各色名珍異花,朱紅的陳設,牆壁是碧玉色的。
位居中央,朱紅的琴架上橫放一七弦古琴,琴也是朱紅色的。
穿著粉紅睡衣的她就盤坐在琴架前,纖蔥般的玉指在琴弦上撥(bo)動。
琴音低沉,越來越低,低的直到聽不見,就像是一顆熱情的心跌入冷徹入骨的寒淵,不見回音。
她剛洗過的發,一縷縷的披散在柔柔的肩,白皙的面頰。彎彎的眉,彎彎的睫毛有節奏的跳動著,跳出了輕愁,跳出了窗外。
窗外有梅花。
梅的花早已凋謝。
梅花只在冬季綻放。
花已開過,花謝了。
四季輪迴交替,待了來年,花依舊。
人呢?
人是不是也能和花一樣重新綻放?
四季中的人每時每刻都在綻放,渴望著綻放。
趙天雪為何不見綻放?
她只在深夜凋零,深夜裡很靜,沒有人會看得見她的凋零,也聽不見。
白日裡她的「花」綻放過。
人若要和花一樣綻放,就要精明,就要能幹,就要有準確的判斷力,判斷環境優勢,找到適合自身的環境後才能很好的綻放。
她是一朵很美麗的花,只在白日裡綻放的花。
夜已深,她的「花」謝了。
……
李老三徹夜輾轉在床,無法入睡。
偌大的床鋪上只有他一個人。
他孤獨,他也寂寞。
他雙腿交錯夾著軟綿綿的被子,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被子很軟,和女人的胸膛一樣軟。
他的臉貼枕在被子上,感覺就和貼枕在女人的胸膛一樣,那麼的柔軟。
如果貼在女人胸膛,不僅能聽到心跳動的聲音,還能聽到呼吸聲,誘人的呼吸聲。
被子沒有心,更不會有心跳,當然也不會有那誘人的「呼吸聲。」
他只能在腦海裡幻想出些呼吸聲,右手也開始動了,慢慢的自他的胸膛移動到他的下擺。
「——彭!」
破窗聲起。
窗戶破了。
窗戶破了的聲音他再熟悉不過了,因為他經常聽到過。
他可以在聽到破窗聲的同時很快計算出導致窗戶破了的原因及該導致物的大小。
這次在聽到聲響的時候他沒有計算,他覺得已用不著計算。
他方移動到下擺處的右手迅速的抽了回去,他就用那只右手撫著下顎硬茬鬍鬚,歎了口氣道:「該來的遲早會來,竟想不到會這麼快。」
來的是一個人。
來人蒙著面,穿的是緊身夜行衣,手上帶著黑色的手套。
帶著黑色手套的右裡手還握著一把和手套一般漆黑的短劍,靜靜地站立在床前。
李老三慢悠悠的下了床,留戀似的在床上看了一眼,穿好了鞋,低著頭走向來人面前,然後又慢悠悠的抬起了頭,道:「想不到會是你,更想不到原因會如此簡單。」
他認識這個人,認識蒙著面遺漏在外的眼睛。
簡單的原因他知道,他沒有說。
他就站立著,盯著那雙他所熟悉的眼睛,他希望那來人能說出些簡單的原因。
來人不語,不動。
等他動的時候已是他轉過身的時候。
他已轉過身,無聲息的走出幾步遠。
在他身後已有一個人倒在地板上。
永遠的倒在地板上。
他無聲息的從破了的窗戶飛掠出窗外。
窗外月沉。
窗內漆黑。
漆黑的窗內看不清倒在地板上的人的臉上究竟是喜是悲,是憂是愁。
翌日,清晨。
秋暝等人圍坐桌前,無一人開口說話,神情各異,該笑的,笑的很溫柔,該思的,思的愁眉不展。
「少了一個人的氣氛可真壓抑。」琉璃坐在秋暝身旁笑著說道。
眾人面面相覷(qu),沒有搭腔。
馮宇昊在聽到這句話時臉色突然變了變,變得有些發紅。
又聽琉璃悠然道:「上次好像聽誰說什麼……什麼……一劍斃命,不見血跡來著。」
馮宇昊的臉色更紅了,啟齒道:「琉璃姑娘當真好記性。不錯!這句話是我說的,沒什麼不敢承認的。」
「承認什麼?」琉璃緊問道。
馮宇昊紅了的臉繼而變得鐵青、似笑非笑。
在他身後左右各站著的是馮敵、馮仇二人。
二人的臉色都陰晴不定。
還是左邊馮敵最先開口冷冷道:「姑娘莫要咄(duo)咄逼人。」
「我又逼誰了?」琉璃道。
馮敵一時啞口,顴骨肌肉抖動,恨不得想要吃人的樣子。
趙無憂的臉脹的通紅,一開口就忍不住笑道:「好了,我看此事到此為止,不要自先亂了陣腳,讓敵人有機可乘。」
琉璃的臉突的冷了起來,很快又嬌笑道:「趙公子果真以大局為重。至於敵人有機可乘,在小女子看來是沒有機會了!」
說完後,她整張臉上都是笑。
她笑的很好看。
馮敵頓感如釋重負,也不再想著要吃人了。
他想吃飯,每日這個點兒時他都在吃飯。
「現已到用早膳時間,想必大家都餓了,我去尋些吃的來。」馮宇昊站起身朝眾道。
無人反對,馮宇昊當下隨馮敵、馮仇二人走出門外。
「正好省下我的乾糧。」琉璃自肩上取下那不大不小的包袱,嘟著嘴道。
「不要以為自己武功很好就可以目中無人了。」秋暝冷冷道。
「他最多和我打個平手,和秋暝哥哥你比起來就差遠了。」琉璃望向秋暝道。
秋暝冷僵著臉,一字一頓道:「我在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