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百三十六章 潭深千尺 人心惟危 文 / 柒鑰
更新時間:2013-01-14
綠水含煙中人來人往,精緻美味的食物擺滿了長案,因地處極寒之地,這裡的大戶人家飲食皆有了新法,以銅製圓鍋,底部用小炭火煨之,肉食湯料,將新鮮蔬菜下至鍋中,片刻撈起,蔬菜入了肉湯味,別有一番風味。
此刻五大當家及其手下正坐在大堂中,等待著歸雲莊主人的到來。
從收到信函到達此處已經十日有餘,身為歸雲莊主的冷秋之卻一直未曾露面,說是因為沂南武門突然衝擊歸雲莊生意而前去處理,到昨日剛回,今日便召集眾人聚集於此。
歸雲莊統領丹陽八大鋪子,除了天時地利人和等條件之外,還因為冷秋之自前戍時便已經盤踞於此,雖然勢力在晉建立之後受到了打壓,然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且丹陽地勢特殊,朝廷也無法將之清除,所以在丹陽一帶依然位處第一。
堂上雖然熱鬧,在座眾人卻皆有些心不在焉。
誰都知道,此次冷秋之召集眾人不同以往,因為前不久反晉勢力名冊洩露,各地皆掀起了一股暗流,相國府的大肆追捕令各路人馬人心惶惶,很多人受不住酷刑,出賣了同伴,因而引出了更多的人,暴露了更多的勢力,若非欒東馬場一役,只怕這股風氣還遏制不住,繼續惡性蔓延。
想到欒東馬場,在座眾人皆忍不住脊背掠過寒流。
公子終年奔波在外,很多事情都是由各地當家負責聯絡,莫說很多後輩小子沒見過他,便是很多當家的也是幾年才見他一次,但是,就算過去再久,見過他的人恐怕也難以忘記那張臉吧。
身為男兒,卻生就一副傾城之貌,眉間一點硃砂痕不知癡了世間多少人去!色如春曉花映容,眸若秋水半含煙,明艷不可方物;然那性子卻十分淡然,總是冷冷的看著一切,便仿若這世上沒人能將他的心激起波瀾一般。
去年東都一役,他與鄭太子離開了大晉,去了鄭國,大家皆以為等鄭太子登基上位之後,公子便會帶著大軍揮軍伐晉,報了國恨家仇,豈料……
豈料幾個月前,他卻又突然回來了,然便連跟他一同前往大鄭的手下都未曾回來一個,只他帶著隨身的弦伊丫頭兩人回到了大晉,雖然具體緣由未曾言明,可是大家都知道,他辛苦多年扶持的那人背棄了當初的諾言,復國一說竟成了一個天大的謊言!
為了將那人頂上皇位,他在大鄭的勢力一落千丈,到了最後,竟還需再回大晉,重頭再來!
一個十九歲的孩子,於這般艱難境地苦苦掙扎,當名冊洩露,各地勢力受到打壓追捕,人心渙散得便要成為一盤散沙之際,他突然出現,將一百顆鮮血淋淋的人頭送到了欒東郡衙!那豈止是一種威懾,也是對所有居心叵測之輩的警告,那一舉動令背叛者喪了膽,也令依然堅持的人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鼓舞。
那是一個自小便於權謀之中沉浮的孩子,所以任何人都不能小瞧了他,那個看似柔弱,毫無害處的人兒,往往會在不經意間給予他的敵手致命一擊,很多人或許到了最後,都還無法明白自己究竟是如何敗的!
「莊主到!」
門外終於傳來了通傳聲,遠遠的,冷秋之帶人踏入了綠水含煙的大門,堂內眾人皆起了身,於案後等待著他的進入。
「讓各位當家的久等了,冷某處理完事情之後便日夜不停的趕了回來,還望各位當家的諒解。」
「客氣客氣,冷莊主貴人事忙,咱們等等,也是應該的。」楊松文首先開口,順著冷秋之接下了話茬,所有人都知道他便是牆頭稻草一根,隨風而擺,是以也不與他計較,皆拱手回禮之後,回座坐下。
龍其翰早已經等得不耐,前幾日便一直慫恿眾人離去,現在見了冷秋之,臉色依然頗為不善,坐下之後冷冷一笑,道:「聽說冷莊主不知為何招惹了沂南武門,以至於手中生意受損,竟還需咱們幾大鋪交了賬目才能填平,不知可有此事。」
聽他一開口便這般直白不留情面,冷秋之按捺下心中慍意,微微一笑,道:「倒果真有此事,武門富甲一方,卻從不涉足兵馬,卻也不足為懼,我這次召集大家來,其實,是另有目的。」
那在座幾人皆對望了一眼,孫長智笑瞇瞇的一撥桌面的金算盤,看似尋常的問道:「不知冷莊主叫咱們來究竟是為了什麼,說了出來,咱們也來合計合計,看這買賣做得做不得。」
劉彥之沉默不語,把玩著手中酒杯,陳戈則將頭一點,附和了孫長智的話。
「來,咱們大家先喝一杯,這夢迴可是我歸雲莊自釀的好酒,很多人是想喝都喝不到的。」冷秋之先滿上了一杯酒,揚手高舉,道:「咱們也是多年的兄弟了,有些話,或許大家聽了會覺得刺耳,甚至是不屑,但我冷秋之明人不做暗事,既然敢說,便一定敢承擔起後果與責任,先乾為敬!」冷秋之說完仰頭而盡,那幾人聽他語帶暗喻,思忖之下竟有了幾分驚心,待酒過三巡之後,冷秋之突然將酒杯一拋,霍然起身,走下了台階去。
氣氛突然之間凝重,那堂內眾人各懷心思,靜默不語,各自身後帶著的侍衛一時間皆有了惶然之色。
歸雲莊的規矩,所有人進莊之後不許佩戴任何兵器,所以這一溜煙的人站下來,卻連一把長劍都未曾看見,那些侍衛擔心突然生變,皆不動聲色的靠近了各自的主子,以便能在突發事件之中迅速反應。
「孫當家的一手金算盤催魂奪命,這些奴才竟這般沒眼色,怠慢了孫當家的!」冷秋之面帶微笑到了孫長智面前,俯身扣住了他面前的金算盤,然後對著許諾一拋,道:「給孫當家的收好了,出莊之時,可不能少了一粒子。」
「若少了一粒子,我歸雲莊自當十倍賠償。」許諾輕描淡寫的一說,然後將算盤遞給了身後的鴻達。
「冷莊主說笑了。」孫長智乾笑了兩聲,拿眼去瞟了一下龍其翰,龍其翰坐在一旁,面帶冷笑看著一切,在冷秋之從面前走過,重新踏上了主位的台階之後,才手拿酒杯,低頭揚聲道:「咱們在這歸雲莊也呆得夠久了,冷莊主有什麼好主意不如便說出來,成與不成,不過都是大家商量的事情。」
「的確如此,我既然召集了各位當家的來了,自然是要徵求大家的意見的,各位當家的對眼下時局應當都十分瞭解了,九原戰事一觸即發,各位以為,咱們等待了這麼多年,是否依然還要繼續這般等待下去?」
「赫博多十萬鐵騎就在白山之外,若說時機,這的確是一個好時機,只是……」陳戈頓了一下,才又道:「公子不知人在何處,若要起事,自當以公子馬首是瞻,可是公子行蹤向來飄忽不定……」
「陳當家的,敢問這麼多年,公子可有到過我丹陽地界?」冷秋之帶著嘲諷掃了堂中眾人一眼,冷笑道:「就算是過境,他也是過而不入,大晉上下那麼多同伴,跟咱們丹陽親近的,又有幾人。」
「這……」
「冷莊主說這話未免太過偏激。」劉彥之將手中酒杯重重一放,抬頭看向了冷秋之,沉聲反駁道:「莫說公子年紀不大,身子不好,就算是城府閱歷極深者,都還會有顧全不周之處,公子為何總是避開丹陽,咱們很多人心中都有數,他自六歲撐起整個家族舊部,十三年來奔波操勞,反晉勢力在他手中的發展與壯大咱們大家有目共睹,冷莊主怎可如此抹殺他的辛勞與付出。」
「說得好,我知道對於當年那件事很多人都心有疙瘩,難以釋懷,大家都覺得我冷秋之不近人情,如此對待一個稚齡孩童,當真冷血無情!可是又有幾人想過,冷妃死後,虎視眈眈覬覦第一把交椅之人又豈止少數,突然間一個六歲的孩子跑來跟我說,他會繼續遵循冷妃的遺志,統領整個家族舊部,繼續反晉大計,要我全力支持於他!我不知你們會怎樣想,於我,當時的確覺得聽到的是一個天大的笑話。我覺得那孩子不知天高地厚,所以,想要他知難而退而已。」
龍其翰於此發出了一聲嗤笑,衝著冷秋之揚眉道:「誰知道,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最終竟活了下來,倒真是未能如冷莊主所願哪。」
聽他話語另有所指,其餘眾人皆眉目瞭然,卻都不去點破,這麼多年以來,冷秋之的司馬昭之心已經路人皆知,只可惜,他空有一方勢力,卻總是不得人心,這也正是他憤懣與不甘之處。
「成大事者當不拘小節,如今無論你們說什麼都好,我冷秋之也不在乎。」冷秋之有些惱怒,他知道大家皆不服於他,而他其實也沒想過讓所有人都選擇站在他這一邊,便如已經死去的其餘三大當家,既然道不同,自然不相為謀,大不了,殺之!
「明說了吧,現在有一條道路擺在我們面前,若有人懂得為自己打算,便不妨一聽!」
「願聞其詳。」龍其翰依然帶著不屑接著話語,臉上卻根本不以為然。
冷秋之閉上雙眼深吸了一口氣,然後睜開眼睛,盯著眾人,一字一句道:「與相國府聯手,打開邊境之門,覆了這大晉萬里河山!」
「你說什麼!」
身子霍然而起,那五人皆驚呼出聲,抬頭望著冷秋之,卻神色各異。
「冷秋之!你可知道自己方才說的什麼?!」劉彥之大喝一聲,怒火頓起:「相國府是我們不共戴天的敵人,我們有多少兄弟死於武氏父子之手,你現在卻是要與其狼狽為奸,助紂為虐嗎?」
「我就說沒什麼好事,將我們拖在此地這麼些天,也不知暗地裡做了什麼準備,這是想要將我們一網打盡嗎?」龍其翰冷笑連連,陳戈雖然未曾說話,卻也是怒意滿面。
孫長智一雙眼四下掃動,也不知在看著什麼,而楊松文卻一抹額上汗珠,陪著笑意,道:「大家都稍安勿躁,說了是大家商量,都別傷了和氣,各位當家的都坐下,咱們好好說話。」
「沒什麼好說的!要我茂通行背棄公子,絕無可能!」劉彥之一口回絕,坐下之後鬱鬱難平,倒上一杯酒,狠狠喝下。
「我祥和記受公子恩惠,也絕不會做出這等事情!」陳戈說完往案後一坐,再不開口。
龍其翰將身子靠入了椅中,冷冷瞧著門外,一聲不吭,此刻的他想得不是別的,而是那沒有出席此宴的其餘三大當家。
想來,那三人已經不在人世了!
心頭一歎,龍其翰知道自己等人這次是凶多吉少了。雖然公子多年來未曾到過丹陽,但自己也並非是沒見過他,當年冷妃在世統領整個反晉勢力,其手腕讓多少男子汗顏,那孩子當時便跟在她身邊,與她一同到過天水,那眉目像極了冷妃娘娘!這麼多年過去了,定已成了一個讓人驚艷的美男子了。
「我知道要大家一時之間做決斷十分艱難,也知道大家都將希望寄予在公子身上,可是,人是會長大的,人的情感也是會變的,我讓大家見一個人,然後,告訴大家一個驚天的秘密,待你們見過那人,聽過我說的秘密之後,再來決定是否接受我的提議。」
見冷秋之這番說辭,那幾人皆有了一絲詫異,他們不知道冷秋之會讓他們見誰,又會說出一個怎樣的秘密來,但是那人必定是極其重要的,否則冷秋之不會在現在提出這話。待許諾離去之後,整個大堂陷入了一片死寂之中,所有人都在靜靜的等待著,等待著那個神秘人會帶著怎樣一個秘密出現。
大門被推開,長廊中站立的影刺隨著那人的身形而動。
無瑕靜靜的坐在屋內,雙眼望著跳動的燭火,思緒不知飄到了何處。
當房門被推開的那一剎,他回過了頭去,看見了許諾淡漠的臉。
「大家都在等你!」許諾於門外伸出了手來,無瑕只微微一頓,便站起了身來。
「準備好了嗎?」許諾又是一問。
無瑕踏出門外,許諾自弦伊手中接過披風,無視於旁人詫異的目光,將披風給無瑕披好,然後將風雪帽輕輕拉起,細細整理。
「走吧。」
從始自終,無瑕都未曾說過一句話,只是站在那人面前,看著他,然後在他轉身的那一剎那慢慢跟了上去。
「公子——」
「公子!」
身後的呼喚令無瑕的雙腳一頓,他沒有回頭,只輕輕搖了搖頭,然後繼續向前,許諾則不急不緩的走在前方,待踏出了藍水閣的大門之時,他突然停住了身子,等著無瑕來到身邊,然後伸手一探,自他的指尖交錯而過,緊緊的扣住了他的掌心。
時間彷彿又回到了十多年前,那個桃花滿天的時節,那兩個孩子也是這般手拉著手,亦步亦趨,從落英繽紛中嬉笑而過,可十多年前的那份單純,卻再也回不去了……
無瑕依然是當年的那個無瑕,徵棠哥哥,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