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4第二十五章 文 / 千代的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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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駕本來是車,但如今非常時期便全騎了馬。漠南王二十七,妃子已經有了好些,不過今日出逃得匆忙,又要圖些個隱蔽,便一位女眷也沒帶上。
「無妨,王允義為了站穩腳跟,入得城來也不會濫殺,倒是城外的那些騎兵,看到漠南人便殺,帶上各位女貴反倒是害了她們。」忽哧哈倫生怕漠南王反悔,看他面露不忍趕緊相勸。
「吾從哪個門出去?」漠南王長歎一聲。
「南門。」
雖然是中午,但通往南門的道路並沒有什麼行人,車隊刻意繞過了集市和大道,所走的小路也就僅僅並排能行兩匹馬。路邊是低矮的民居。為了防風,漠南的平民並不喜歡把房屋往高裡修,所以一旦出了王宮,除了少數貴族的院落,一概不見二層一上的住房。這些民居雖說已經是瓦木建造,但依舊能看出帳篷的雛形——一堵堵有弧形的牆蜿蜒連續,就顯示用黑土磚砌出來的花邊,從高處眺望便會覺得非常可愛。此時才過了春娘節,家家戶戶的屋簷下還懸著各色的小木人。春天對這片土地來說是多麼的可貴啊,長達六個月的寒冷就要過去,大地將要復甦,在這美好的季節,漠南的父母用這些彩色的小木人表達對孩子的一片心意。他們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夠沾上些春娘娘的生氣,而這些孩兒形象的小木人就是他們傾注慈愛的寄托。
漠南王看著這些小木人一時有些發呆,當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他和自己的弟弟妹妹也會在春娘節得到這樣的禮物,在激烈的攀比和議論之後,宮中的奴兒們會將代表著他們的那些小人兒掛在寢宮外面。
他的小彩人並不是木頭的,是金子的,弟弟和妹妹則各有一個銀子的,這便是王室,哪怕是最不經意的玩具也要做得金碧輝煌與眾不同。這些沉重的小人兒被粗粗的彩繩結到屋簷下,即便是草原上的風也很難將他們吹動。
想到這裡,他忍不住歎了一口氣,為眼前這些被春風吹得起舞的小木人,也為自己那輝煌卻凝重的童年。
弟弟——那時候還不是沃拖雷王爺,妹妹——那時候也還不是索爾哈罕公主。
他們就只是普普通通的沃拖雷和索爾哈罕。
如果能一直這樣該多好?即便自己和沃拖雷總是爭吵不休。
可惜不能夠,沃拖雷注定會是巴彥塔拉的主宰,他那膨脹的野心也注定不能被這樣的賞賜所填滿,作為漠南的國王,除了除掉這樣的梟雄他還能有別的選擇麼?
索爾哈罕,如果她並非活佛轉世,並非漠南的長公主,那他的妻子便不會是索坷隆家的長女……那日和她商議起同大齊的文書協議,表面上她依舊是沉穩爾雅,如往常一般的贊同自己,但從那日之後她便一直稱病,即便是自己親身前往也不見。
難道她心中依舊不忍對他痛下殺手?
漠南王信手扯下了一個彩人,粗製濫造的手藝讓它的面目難以辨認,但它卻比自己的輕盈了不少。春天真的已經到了麼?在漠南最美好的季節將要來臨的時候,身為國王的自己竟要如此窩囊的遠遁他鄉……
陳鍄,對吾不講信義將會讓你後悔終生。
大齊,漠南是一片無法攻佔的土地,即便你能戰勝吾,戰勝黃金家族也沒有用……可惜你不明白!
「陛下,」忽哧哈倫小心翼翼的說:「往前走過那個街口便能看見南門,城外有不少齊國的騎兵,他們都帶著輕火銃,還請陛下穿上鐵甲,小心為上!」
鐵甲,對付輕火銃的防具,雖說中了槍也免不了要疼,但子彈終究沒法打進肉裡,少了性命之憂。這種鎧甲一般配給高級將領,一是因為它造價貴,二是因為它重量不輕,如果穿者不夠強壯便會行動不便、體力難支。
漠南王今年二十七歲,正是一個男子強壯的時候,他接過忽哧哈倫遞過來的鐵甲套在了身上:「我們要多久才能到嫗厥律?」
「照此情形,天黑之前便能到。」看到漠南王沒有反感,忽哧哈倫鬆了口氣。這位君王的多疑善變令他頭疼,他誠摯的向先王祈禱,祈禱先王能夠保佑自己不負重托,挽救國家於危難。
只要出了南門,他有自信帶著這樣一群精銳突圍南下。
就算拼上老命也在所不惜!
西門依舊喧嘩,杜莨問張懷遠:「你確定把魏池送回了後軍?」
「沒有,」張懷遠冷冷的瞥了杜莨一眼:「我把他交給王將軍了。」
「捆著的?」
「捆著的。」
「王將軍怎麼說??!!」
「哦……」張懷遠想了想:「將軍沒說什麼,只是笑得很開心。」
「啊……」杜莨摀住了自己的臉:「魏池絕對不會放過我的!!!!你這是在做什麼啊啊啊!!!!」
「徐大人,」魏池揉了揉被捆得生疼的胳膊:「進了城又要怎麼打?」
「還怎麼打?逮著漠南王就贏了唄。」徐樾從杜棋煥的箱子裡翻出了不少好茶葉,此時正泡著。
「哦……」魏池看徐樾往杯子裡頭抓了好幾把,心想這麼濃誰喝啊?杜大人不在你也不能這麼坑他呀:「那進了城杜將軍還得忙咯……」
「嗯……他還得忙一陣子。」徐樾泡了一杯遞給魏池。
魏池一邊遺憾自己不能立刻把杜莨綁起來抽一頓,一邊感慨徐大人「辣手摧茶」,接過來尖起嘴巴啄了一口,被悶得直翻白眼:「那漠南王跑了怎麼辦?」
「跑不了……」徐樾得意的喝了一口,也被悶得直虛眼睛:「每個門都有人等著他呢……當然,」徐樾緩過氣,又嘿嘿一笑:「你知道王將軍的脾氣,最喜歡不戰而屈人之兵……除了明的,他還有陰招啊!」
「咦?」
「咦?」忽哧哈倫身邊的侍衛湊了過來:「街口怎麼有個人?」
人?忽哧哈倫把身子略探了探,那是一個個裹著黑紗的人,騎著一匹棗紅色的馬,馬兒急躁的踏著地,來回的繞著圈子,馬上的人似乎才趕了遠路,有些疲憊的拉著韁繩。那是個女人,孤零零的站在巷口,擋住了大家的去路。
來者不善,一行人迅速提高了警惕。忽哧哈倫回頭看了看漠南王,漠南王示意他問問。
「你是何人?」
那個女子沒有答話,只是伸手拉開了紗巾,紗巾離了人身便迅速被風吹起,那女子一鬆手,它便如一縷青煙飄散而去。
「公主殿下!」忽哧哈倫驚叫了一聲。
「索爾哈罕!!」漠南王吃驚的張大了嘴。
「陛下,您要前往哪裡?」索爾哈罕昂起臉,她的眼裡充滿了質疑與憤怒:「您這是要棄城逃亡麼?」
面對面露鄙夷的妹妹,漠南王張大了嘴,一時間竟然無言以對。
「公主殿下!」忽哧哈倫回過了神:「臣……」
「喔!」索爾哈罕並不理會他,只是趨馬前進了幾步,露出了戲謔的表情:「我的陛下,您穿得可真嚴實啊!」索爾哈罕故意指了指那身華麗的盔甲:「不知父王看到您的摸樣會作何感想?」
忽哧哈倫感到身邊的漠南王在微微的顫抖,該死!公主不是病了麼?怎麼這個節骨眼上出來添亂?難道是自己的親信走了了風聲?
不敢多想,忽哧哈倫挺身上前,擋在了漠南王面前:「公主殿下!此時是非常時期,如若抱不住國王陛下則漠南危矣!公主深明大義!還望能協助下臣幫陛下出城!」
「即便齊軍入城也不會開殺戒,公主不必……」忽哧哈倫加了一句。
「住口!」索爾哈罕氣得顫抖:「你這老賊!不知西門眾多將領聽得你言會作何想法??」
「公主殿下!」忽哧哈倫趕緊辯解:「烏蘭察布失守尚可復得!可如果陛下有所閃失,國家便失了根本,那時要如何是好?」
「烏蘭察布千萬百姓在你口中就只是尚可復得四個字麼?齊軍可在錫林郭勒留下了一片完瓦?烏蘭察布乃我漠南都城,如若都城不再,我漠南談何根本?」索爾哈罕提著馬鞭指著忽哧哈倫的鼻子罵。
忽哧哈倫又氣又急:「公主殿下!!南去尚有嫗厥律,此刻齊軍鋒芒畢露,我軍唯有以退為進……」
「老匹夫!」索爾哈罕大怒:「你還在狡辯什麼?我烏蘭察佈兵精糧足尚守得艱難,那嫗厥律又有何優勢?更何況都城一旦失守,嫗厥律便絕了糧源,那時候即便是在嫗厥律苟延殘喘,我軍失了輜重糧草,又有何立場攻下諾大的烏蘭察布!」
「殿下!」忽哧哈倫氣得直打哆嗦:「嫗厥律糧草足以延續至八月,難道三個月時間我軍都攻不下都城?」
「哈哈!」索爾哈罕怒極反笑:「兵法有雲,攻城之軍非五倍於守軍則城難克!敢問大人,在嫗厥律可有五倍於齊軍之兵力?」
「瘋子!」忽哧哈倫眼看時辰快過晌午,難免急火攻心:「老臣拚死為國效力之時,公主尚在襁褓!兵法豈是小女子可以參言?公主讀了幾頁書便要談論兵法?可笑至極!」
「陛下!」索爾哈罕直視漠南王的眼睛:「國君自當與臣民共存亡!陛下如今隻身逃亡豈不是要寒了數萬守城的兵士的心?豈不是要寒了數百萬漠南子民的心?如果讓父王看到陛下穿著重甲不是要上陣殺敵而是要畏首鼠竄,不知要做何感想!」
「休要提先王!」忽哧哈倫將打馬上前的索爾哈罕攔住:「先王縱橫沙場幾十年,怎會不理解大丈夫一時屈伸?」
「一時屈伸??」索爾哈罕橫手一馬鞭便抽在忽哧哈倫的馬頭上?:「好一個一時屈伸!兵臨城下不思防範卻想著一時屈伸???莫要提我父王!他容不得你這老匹夫污穢!!」
忽哧哈倫也是將近五十的人,座下的馬兒一驚,險些跌下來。只是身邊的侍衛都被索爾哈罕的氣勢所震懾,又礙於她公主的積威,活佛的身份,不敢上前相助自家主人。漠南王身邊的將士沒得國王的令,一時間竟也不知道要幫哪一邊,眼睜睜的看著一個公主一個大臣彼此惡語相加。
「陛下!」索爾哈罕趁著忽哧哈倫穩馬,勒緊了韁繩想往漠南王身前靠:「陛下此時出逃,日後要以何等面目見天下人???烏蘭察布建成二十餘年,城堅兵利,君臣一心豈有失守之理???城西將士拚死守城難道就是要換來陛下如此決策麼???」
忽哧哈倫拚死拉住了索爾哈罕的韁繩,兩人兩馬糾纏在了一起,索爾哈罕雖說年輕但畢竟倔不過男人力大,使了吃奶的力氣也沒能再前進一步。
「公主!快放陛下走!否則城要破了!!!」忽哧哈倫幾乎要老淚縱橫。
索爾哈罕氣得臉色盡失:「莫要攔我!我怎能眼睜睜的看著漠南怎能毀於你手???」
「殿下!!」忽哧哈倫緊緊拉著韁繩就是不放:「就算拼著老臣一條命也要帶陛下走!!!公主不信老臣的一片忠誠就請殺了老臣吧!!!!」
「叛國違君,帶著自家親信逃竄,竟還能無恥到說出這樣的話!好!本公主今天就成全你!!」
眾人被這兩人驚得呆住,尚在模糊之時還沒能看的真切。只聽得忽哧哈倫一聲慘叫,脖頸處竟噴出一根血柱,再一眨眼,忽哧哈倫的人頭便已經滾落在地。公主殿下襟前一片鮮紅,手上的彎刀寒光閃爍,刀刃一絲血腥也沒沾上!
「啊!!」忽哧哈倫的兒子失聲尖叫,他離得最近,忽哧哈倫的身體在他面前慢慢歪倒,鮮血,人頭,屍首如塵埃一般飄落於地,而又如巨石一般重擊在心!
「陛下!!」索爾哈罕威嚴的抹去了臉上的血珠:「去西門!!去督戰!!!漠南的興亡全在陛下肩上!!!」
漠南王盯著自己的妹妹,那個甜蜜得如同小鳥一般的女子此刻正如一個煞神一般,那模樣令他陌生,令他恐懼。
「西門……」他喃喃的跟著說。
忽哧哈倫的侍衛雖說佔了多數,但也被索爾哈罕駭人的表情給震住,眼看這渾身是血的女人走上前來也不敢阻攔。
索爾哈罕走近了漠南王,是的,自從他凳上王座的那一刻起她便開始這麼稱呼他,如同當年她稱呼她的父王一般。在大齊軍營裡,她曾經悲傷的想,漠南是真的要亡國了麼?在王宮的那個密室裡,捧著那些令她心碎的文件時,她也曾悲傷的想,漠南真的要亡國了麼?但那時的絕望比不得此時的分毫!眼前這個男人,如果他能拿出出賣祖國一半的勇氣來對抗敵人;眼前的這個男人,如果他能拿出殺害手足一半的殘忍來對抗敵人,漠南!漠南會有今天麼??!!
看著眼前有些顫抖的男人,索爾哈罕欲哭無淚,看著眼前那男人眼中的畏懼,索爾哈罕愈發無淚。
哈……索爾哈罕微微的歎了一口氣,垂下了頭。
「甘麻刺,我的哥哥,您不是說要保護我麼?給我想要的榮耀和安樂……」索爾哈罕流著淚抬起了頭,:「我求您,此刻我哀求您,把那份安樂和榮耀也分享給漠南的子民,請您保護他們……不要拋棄他們,就如同您從未拋棄過我。哥哥,哥哥……」
漠南王忍不住抬手抹去她臉上的淚水,就像以往一樣:「好,我會去西門,我會保護你,也會保護漠南……」
看著這群人馬匆匆向西門奔去,索爾哈罕鬆了口氣,覺得手腳一軟,頭腦發暈。扶著牆了歇了一歇才想起來,自己自離開齊軍大營竟有三五天沒有睡覺了。昏昏之間便覺得喉頭發癢,咳嗽幾聲之後竟吐出一口血來。
這一吐,難受倒好了些。索爾哈罕看著地上的血跡有些發愣,一時分不出哪些是自己的哪些是忽哧哈倫的,只看到它們統統變得暗沉和泥土塵埃混合了去。
深吸了一口氣,想起還有好些事情未能安排,索爾哈罕趕緊收拾了心情,拉了韁繩準備回居所。剛剛走到巷口,突然聽到遠處傳來一聲呼喊,心中一驚,仔細一聽卻又聽不出喊了些什麼。正要側耳細聽,已是一片寂靜。
索爾哈罕勒緊了韁繩,正要加鞭,一聲爆響似乎從腳下傳來。
那千千萬萬的混響帶著哭音,帶著恐懼的聲音如雷一般在腳下炸響。
「破城了!!!!!!!」
「破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