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小說網 一個人的懷念 文 / 黃東風
在我的手抽屜裡,保留著一張模糊了的相片,那是眉眉初中畢業時贈送的。相片是在教室裡拍攝的。相片中的眉眉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神情茫然地望著黑板,像在沉思什麼。眉眉好像不喜歡這張照片。記得我拿了相片以後她曾經想要回去,說是另外換一張好看一點的給我。相片中的眉眉神氣的確有點憂鬱,不喜歡的人看了就說是無精打采。
可我很喜歡這張相片,我的幾個朋友看了以後都喜歡,他們說從相片中可以看出這是一個有頭腦的女孩子,而且微笑著問我她現在生活在什麼地方。
很可惜不留意我將這張相片弄模糊了。有一年夏天,我騎自行車回家,把眉眉的相片夾在一本書裡放在手提袋中。在回家的路上,天忽然下起暴雨,大雨把手提袋淋濕了。相片曬乾後,眉眉的身上和臉上都斑點纍纍,只有眼睛還完美無傷。
現在,當我看到這張相片,眼前就浮現出眉眉那沉寂的面容。……
認識眉眉的時候是很多年前了。那時的眉眉是一個調皮活潑的女孩子,成天走過來蹦過去。校園裡那裡有她的身影,那裡就傳來快樂的笑聲。記得有一次我正在看電影,忽然衣角被人猛拽一下,當我轉過頭去,原來是眉眉,正笑嘻嘻的,一點羞澀也沒有,彷彿大人很好玩似的。也許人只有在那樣的年齡才有那樣活潑可愛的舉動吧。
也許是由於眉眉熱情活潑的緣故,人們都喜歡她,雖然她並不特別美麗。她的學習成績也不錯,教過她的老師都給她這樣的評價:這孩子具有天性靈巧的素質,只要好好用功,前途是不可估量的。
眉眉的確對人很熱情。有幾次我路過她的家門,她都把我送出很遠很遠。這使我很感意外。在農村的孩子能有這樣的教養,的確不易呀。
但眉眉又有點憂鬱,她的臉上時時籠罩著一層淡淡的陰影,好像是生活上發生過什麼不幸的事情。在眉眉這樣的年紀,為什麼有這樣的神情呢?
有一天的黃昏,我到市場上買菜,忽然看見一群人圍著觀看什麼。當我走近時,看見一個身體高大的年輕女子正用拳頭毆打一位男子,嘴裡還喃喃的罵:「你以為我怕你嗎?」「你以為我怕你嗎?」那位男子邊逃走邊回頭大叫:「你不要假瘋好不好?」「你不要裝瘋!」
一位中年婦女——想必是年輕女子的母親——吃力地拉著女兒,對著男子說:「大哥你不要生氣,她是身體有病。」
人群裡有熟人告訴我,這是眉眉的母親和姐姐,姐姐生病剛愈從寺廟裡出來,不想半路上又發作,被追打的男子是用摩托車搭她回來的。
我終於明白眉眉憂鬱的原因了。原來她有一個間歇性神經病的姐姐。
時間在寂寞中不知不覺的過去。轉眼一年,眉眉升上了初三。只是一年時間,眉眉變得矜持了,不再像過去一樣嘻嘻哈哈。但不知為什麼,見到眉眉,我總有一種見到親人一樣的感覺,從她那斜斜的視線上總讀出一種親切的問候。那時的我極端苦悶,不知道人生何去何從,可每次見到眉眉,心裡就像見到什麼可愛的東西一樣溫暖。她那時而歡喜時而憂鬱的臉像一道優美的風景藏在我記憶的底蘊裡。
可是不久,不愉快的事情發生了。有老師告訴我,眉眉變得不想學習,成績一落千丈,試驗常常不及格,我聽了非常驚訝。這怎麼可能呢?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後來經過瞭解才知道,是因為她受了老師的批評。教她班的英語老師有一晚碰到她同班上幾位男同學看電影,第二天在班上批評了她,說是有的同學與異性看電影,太不正經,這樣發展下去,後果將不堪設想。
眉眉對此異常氣惱,以後上課心不在焉,試驗時只對著試卷發出古怪的微笑。
眉眉是一個非常敏感的女孩子。儘管她表面上對什麼事情都隨隨便便。她對於老師胡亂歪曲她與同學的友誼十分反感,視為奇恥大辱。眉眉的這種過敏性格同她的通情達理很不協調。我不知道這是否同她的姐姐有關。至於她的姐姐得病是否同男女之間的感情有關,我更無從決定了。
眉眉是一個非常勤快的女孩子,平時班中的雜事她都自動承擔去幹。這件事情發生後,老師叫她幹什麼再也不願意。這惹得班主任下不了台,當面嘲諷她不要把自己看得過高。
眉眉的心情更加惡劣了。她似乎十分悲傷,覺得過去的辛苦老師一點也不記念,現在任性一點就如此刻薄對待。
我們不必責備眉眉的班主任對學生態度的粗魯。你要是瞭解那時老師的生活,你就會體諒他們所犯下的過失。當時老師社會地位低下,在生活中時露窘態,他們常常遭到有錢人家的不屑一顧。漂亮的小姐寧願嫁給豆腐店的老闆,而一提起老師就皺起眉頭。畢業班的學生對師範學校敬而遠之,要不是窮途末路,誰都不願幹這一行。有的同學直截了當地說:現在的社會是當老師最不出息的了。
不過,要是眉眉的班主任冷靜一點,找眉眉正式座談一下,事情也許會向好的方向扭轉。我想,師生關係的最高境界莫過於互相理解和尊重,離開了這一層,什麼愛的教育只不過是一句空話。
在這期間,我給眉眉寫了一封信,買幾本資料,叫一個同學送去。告訴她不要把生活上不順心的事情放在心上,以免影響學業,因小失大。
臨近畢業的時候,眉眉給我一封信,字裡行間是掩蓋不住的淒惶。她說她的考試是絕對的沒有希望了,會有這樣的結局也是她始料不及的。又說這也是她不肯用功的結果,自己有時只不過是心血來潮地在教師裡坐一下罷了。她說好在這一切都過去了,以後就隨隨便便地生活下去吧,只是受到老師的關心而用這樣的空虛回報,夠抱歉的。
這段時間眉眉的心境一定是非常的苦悶的。有一天文娛課,我到井頭淨衣服,正碰著眉眉打水。我放下桶子後,她拚命一桶一桶為我打水,臉上飛起緋紅的雲彩。我想眉眉的心裡一定很傷感吧。她似乎想用自己的慇勤掩蓋求學失敗的空虛,想用自己的行動報答老師對自己的關心,想在即將告別的時後留下一點值得別人懷念的東西。
我是深深地理解眉眉的心情的,因為我也是生活的失敗者,每當一個夢想破滅的時侯,我總要對天空開懷大笑,我是多麼想用笑聲趕走心靈的失重啊。
距離中考的前兩天,畢業班的學生放假回家去修拾行李,學校裡顯得冷冷清清。可眉眉與幾位同學還留在學校。那天黃昏,我在校園漫步,忽然看見眉眉一個人依在宿舍的門框上靜默凝思,金黃的夕陽灑在她圓盤似的面龐。她細長的眼睛微微的閉著,臉上時而掠過深深的苦惱,彷彿自己在問自己:「為什麼會這樣的呢?為什麼啊?」
見眉眉這個樣子,我覺得有什麼話對她講,逕直走了個過去。
看到我過來,眉眉叫了一聲,急速地轉身走回宿舍,然後又急匆匆地走出來。我至今記不得同眉眉說了些什麼。也許我們根本沒有什麼可說,只是想在即將告別的時候彼此問侯一下。直到今天,我只記得眉眉走出走入時撲朔的小腳。歲月留在心中的只有年輕時不知所措的慌亂。
眉眉終於走了,是帶著一聲淒苦的歎息離開學校的。在她走後的日子,我忽地心裡空空落落的。每天黃昏,我總要沿著眉眉回家去的那條小路散步,有時情不自禁地向路的盡頭凝望,幻想著能意外出現她的影子。
眉眉在初中畢業後曾想到海南讀自費學校,但要很多錢,家裡人不太樂意,一氣之下,她跑到外面打工去了。不久,我也離開了那所學校。
大約又過了一年,有幾個女學生來玩。她們告訴我:眉眉的父親突然患癌症去世了。眉眉哭得很悲慘。我聽了有如靜天霹靂,不知道眉眉是如何承受這意外的沉重打擊。
那年春節,我回到原校時順便去看望眉眉。
因為她父親去世不久,家裡的氣氛有點冷清。不過,眉眉已經變得嫻靜從容,人也長豐滿了。她姐姐的病早已好了,出嫁了。只是她的母親瘦了許多,整個人昏昏沉沉。生活對這個婦女真的太沉重了。望著眉眉的母親,我覺得眉眉將來過得幸福才好。
當我問眉眉今後的生活打算時,她搖了搖頭說不知道。我說:「眉眉,你還是去讀一點書吧,這樣對你的將來好些。」
「過去想讀不讓我讀,真想不通!現在想讀已經沒有錢了。」眉眉的臉上變得沉悶起來,嘴唇動了動,似乎想向人訴說什麼,終於又不說。
眉眉是家中最小的女兒,一向自視為父母的掌上明珠。想不到父母因為她是女孩而不支持讀書。她說,有一段時間,她跑到外面去不想再回來了,可不久,姐姐病情復發,她又急急地趕回。
送我出來的時候,眉眉快步趕上來,說:「黃老師,不要再為我的將來擔憂,以後怎樣過,我也沒有關係了。」
「幹嗎這麼說呢?生活才剛剛開始。」望著眉眉那霧氣重重的臉,一切又變得好沉重。
眉眉後來又跑到外面去了。她給我來信說她當慣了遊子心裡無法安靜下來,就讓自己浪跡天涯到生命的盡頭。
夢中的眉眉站在高高的樓房走廊中,身上穿著黑色的皮夾克,臉色是乳白的,像深夜升起的一輪圓月。眼睛迷茫而空洞,口角間掛著冷漠的笑。
夢中醒來的時候想起眉眉,耳邊總有一個淒厲的聲音在叫喊:「為什麼不讓我讀書?為什麼啊?」這聲音像荒原的棄兒對慈母的呼喚,讓我特別的氣悶。
不知為什麼,有時想起眉眉,我總要想起台灣的女作家三毛,雖然眉眉與三毛是那樣的風馬牛的不相及。
三毛是一個走遍千山萬水的女性,可年輕的失戀和中年的喪夫竟使她在這個世界上無法生活下去。人在年輕時留下的陰影是那樣的沉重,以致將來事業的成功也無法將心中的消極因素抹去。我想,誰要想生命過得快樂,就不要讓不幸扎根於年輕的心靈。
我想,眉眉要是不出生在一個有陰影的家庭,她要是得到良好的教育,說不定會成為一個出色的才女呢。她的文章寫起來洋洋灑灑……
當我這樣想的時候,我有情不自禁的嘲笑我自己了。我的生活不是順順當當的麼,我預見了什麼光明燦爛的前途了呢!
經過了太多不如意的事情,眉眉漸漸的向一個斜坡滑去。她似乎覺得,生命的熱情,除了給別人作為利用的材料外再也沒有多大的意義。她的心裡逐漸失去了對人的善意和溫存。我想,假如是現在,當滔天的洪水就要淹沒地球,眉眉的眼睛也不會流露出太多的悲傷。
有幾次碰到眉眉,我總想對她說,不要那麼沉,在這個世界中,有很多的人希望她幸福,可當我看到她對人淡漠的眼睛,而終於什麼也沒有說。
就像那張模糊的相片,眉眉,這個天真活潑的女孩子在我的心中漸漸變得暗淡了。有時候想起,就像想起小時候吃飯時不經意打破的一隻碗,雖然當時覺得很可惜,但往後也就忘記了。
儘管如此,每當我看見一個天真活潑的女孩子,我還是想起眉眉,想起她走起路來躍躍欲跳的樣子,想起我那消失了的年輕美好的歲月,心裡充滿了無限的感傷。
眉眉,你現在過得好嗎?
一九九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