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百八十 文 / 冷月柔情
不知道皇上到底在想什麼。?難道要立五皇子當新昊君??可是又有消息,說皇上對曾經廢黜的舊昊君,也就是大皇子鈺昊非常關心,三番兩次派人探視重病的鈺昊,還常常賜藥。?皇帝自己已經病了幾年了,昊君的事卻一直令人放心不下,立了,廢,再立一個,轉眼又關進應印院。?看似平靜的薄冰下,潛伏洶湧急險水流,一旦冰破而沒有找對落腳點,隨時會吞噬人命。?萬一歷代忽然撒手,江山社稷,到底何去何從??這個問題,橫亙在每個臣子心上,卻絕沒有人敢問出口。?體仁宮裡,地龍燃到最暖,外加宮殿四邊角上明火爐子燒著炭,卻彷彿還是無法溫暖到床上的歷代似的。?蠟黃的臉,透著重病人才有的青紫。?說話的聲色,也疲累虛弱。?「大臣們都在擔心朕什麼時候忽然撒手去了,是嗎?」?王研倏然一驚,從賜坐的繡墩上站起來,躬身道:「皇上病中應該靜養,病好了臣子們自然安心,何必說這種不祥之一言?」?歷代哂笑,「都這時候了,少說吉利話,我們君臣,還是多說兩句實在話吧。別站著,坐,朕看你要仰著脖子,太辛苦了。」?王研這才緩緩坐回去。?歷代問:「嚴雨最近如何?」?王研欠欠身。答道:「嚴雨君主本色不改,精神旺盛如往日,聽說常常罵差役們伺候不周,應印院眾人個個被他罵得狗血淋頭,都怕到他那牢房裡去。前兩日,於城君主再次提審,嚴雨君主脾氣上來,差點把於城君主撞下台階,幸虧被眾人按住了。」?「嚴林還是一字不答?」?「是。」?「沒有供出任何人?」?「是,君主一字不供。不願牽連任何人。」?「於城這個主審欠缺火候,看來要加緊嚴審才行了……」?殿內驀然沉默。?老太傅像什麼東西在心上沉沉地撞了一下,濃稠的血彷彿湧上喉嚨,卻又強逼著要嚥回去。?空氣凝成一朵朵無聲烏雲,壓得人連氣都喘不過來。?默默掙扎片刻,王研咬咬牙,哆嗦著老腿站起來。?「皇上,」顫巍巍跪在地上,雖有地龍。寒意還是直滲膝蓋關節。王研的聲音陡然高得有點淒厲,瞬間停頓下來。喘息幾口氣後,才沉抑地道:「昊君,不能再被提審。」?「怎麼說?」?「五皇子下手不知輕重,大刑加身,牢獄中無醫無藥,想起昊君處境之險惡,老臣無一刻不如坐針氈,心如刀絞。」王研字字深沉,膝行向前直到床邊。抖著花白鬍子道:「昊君乃國之根本,萬一真的耽誤在應印院,天下怎麼辦?皇上、皇上,您天縱英明,燭照萬里,心裡明鏡一般,您就大發慈悲吧!老臣……老臣實在擔心……」?歷代蠟黃的臉拉下來,不怒自威。冷笑道:「你擔心什麼?朕立他為昊君,雷霆雨露,均賜予他。究竟為什麼栽這個跟頭,他太子君主心裡也跟明鏡一般,不但不悔悟自責,反而桀騖不馴,對欽差主審來個一字不答。簡直可惡!要朕大發慈悲?他給過朕半級台階下嗎,怎麼大發慈悲?」?王研當嚴林太傅多年。早把這學生視為江山未來之主,今日既然歷代把話說開。知道再不掏心窩地說話,恐怕事情就難辦了。?王景橋連連磕頭,老淚縱橫道:「皇上說的這些老臣都有風聞。恕臣直言,國家重器,社稷大事,區區宮閨內情與之相比,算得上什麼?漢宮**,帝王嗜癖斷袖歷來史書有載,卻無損漢武帝揮軍逐匈奴,振奮國綱之英名。天下豈有完人?昊君才十六,沉著穩重,聰穎勇毅,知人善用,眾皇子中無有可媲美者,偶有不佳處,皇上略施懲罰,自然也是應該。可若有個閃失,璞玉毀於牢獄之中,到時候錯恨難返,情何以堪啊?」說罷,抱著歷代裹著綢被垂在床邊的腿,放聲大哭,傷痛動人。?歷代默然,讓王研抱著自己的腿痛哭流涕,好半天,才呆板著臉道:「太傅起來吧,國家大臣這副模樣,有失體統。」?「皇上……」?「朕累了。這事也不必再說,你先退下吧。」?「皇上!」?「退下、退下。」歷代歎了一聲,召來侍從,「把老太傅好生扶下去,外面風大,他出了一身汗,不宜吹風。取朕的錦袍來給他穿上,再送他回府。」?內侍們趕緊應是,左右上前把跪在地上的老臣子小心翼翼扶起來。?王研看這陣勢,知道說不下去,抹了一把眼淚,只好向歷代行禮告辭,在內侍攙扶下顫著背影離去了。?歷代看著王研出去,殿門重新關上,四下無人,幽幽長歎一聲,才道:「出來吧。」聲音充滿倦意。?後邊簾子掀開,緩緩走出一個人來,居然是頭髮花白,極受歷代信任的陳太醫。?歷代叫他把椅子挪過來,靠著自己近點坐了好細談,叫著他的字道:「炎翔,王研的話,你都聽到了。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你是怎麼想的?」?「這是皇上家事,臣……哪有資格妄言。」?歷代苦笑道:「提策在你,決斷在朕。這事朕心裡約莫有底,你儘管說吧,朕想聽聽。」?陳太醫聽皇帝這樣說了,坐直身子,開口之前,著實深思了一番,才道:「皇上既然要臣說,臣就照實說了。王太傅的話,字字都是謀國忠臣之言。」?「嗯,說下去。」?「昊君嚴林,不但是皇上,也是眾臣心中看好的人選。臣從前只覺得他有勇有謀,果斷利落,沒想到還有三處了不得的性情,令人折服驚歎。」?「哦?」?君臣相處幾十年,推心置腹,陳太醫的為人低調內斂,從不輕易誇人,今日忽然對嚴林如此推崇,讚譽之高,連歷代也有些驚訝,沉吟片刻,似笑非笑道:「不但有了不得的性情,而且竟有三處之多?你說來給朕聽聽。」?「一,是沉。」陳太醫侃侃道:「昊君耐性過人,處驚不亂,有君子之風。以昊君之尊,忽然被關入應印院,面對謀殺重罪,拷問嚴刑,舉止進退一步不錯,沒有說過一句不該說的話,沒給人落下一個把柄,甚至沒企圖往外送過一封書信,聯絡親友舊屬,暗中謀劃其他,一心靜等皇上的動靜。如此沉得住氣,實在難能可貴。老臣斗膽,說句不好聽的,這事要落到同樣年紀的皇上身上,也未必能夠拿捏得如此恰到好處。」?能當面拿皇帝來做對比的,恐怕也只有眼前這老臣了。?歷代不以為忤,反淡淡一笑,「第二呢?」?「第二,是抑。」?「何解?」?「皇上,這位昊君,能吃苦啊。」陳太醫深深看了歷代一眼,感歎道:「這些年,臣受皇上囑托,時時留意皇子們。嚴林君主外面冷峻刻薄,內裡烈如火焰,辛酸苦辣吞入腹中,受盡詬病而毅然處之,吃多少苦頭,也是一聲不吭的。這一點不容易,多少大人也做不到。社稷交給會享樂的人,天下遭殃,社稷交給能吃苦的人,天下之福。皇上若不是看中嚴林君主這些秉性,怎會僅僅為了給他立昊君少一點話柄,就捨得狠下心,把無辜的大皇子硬捧起來,又咬牙打下去呢?」?提及舊事,歷代平板的臉上總算有了一點表情。?像為了不在臣子面前失去矜持,歷代把頭側了側,朝著裡面靜默了一會兒,才轉過臉,「朕雖不是個好父親,這些孩子的性情多少也知道。嚴林既懂事,又不懂事,哪知道朕這老父為了他日後,不知花了多少心血,偏偏要撞到這上面來,還硬撐著不低頭。他在應印院裡,哪怕有一點回心轉意,斷了妄念,朕立即放他出來,把鈺昊打發回封地。他們兩個都好好的,豈不圓滿?一字不答,死心塌地護著鈺昊,這不是朕要他受罪,分明是他自己要受罪。」悵然長歎一聲。?陳太醫順著歷代的話道:「昊君君主這一字不答,雖是最惹皇上不快之處,卻也恰是令老臣極為贊服的第三處了不得的性情。」?「倔強?還是不知死活?」?「善。」?「什麼?」?「善!」陳太醫聲音略提高一點,隱有金石之音,昂然道:「一字不答,默守乾坤,是保全鈺昊君主,又何嘗不是保全別人?否則,昊君一開口把於城君主拉下水,事態更加惡化,父母兄弟,天家手足,立即就起風波。昊君用心良苦,善心善行,不負皇上為他取的這個「善」字。此為聖人不仁,不以一己為私念,胸懷廣闊,庇護天下萬物之大道。」(本站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動力。)